b郭风
一
《浪迹续谈》卷四有《豆腐》、《面筋》二条。《面筋》中引《梦溪笔谈》、《老学庵笔记》有关记录,得知豆腐、面筋自古为文人所重。“仲殊性嗜蜜,豆腐、面筋皆用蜜渍。”至于梁章钜自己,此公自称:“余每治馔,必精制豆腐一品,至温州亦时以此饷客,郡中同人遂亦效之,前此所未有也。”
我亦嗜食豆腐。但得申言之,绝非附庸雅人清兴。豆腐之成为我的嗜好,一如我的嗜食稀饭,大概是自幼为家乡一般居民的生活习惯所养成。此外,此中也许与个人癖性有关?每食,喜清淡;视豆腐为佳品,或因为它食品之清淡者?刚才提到家乡,家乡在莆田,旧与仙游同属兴化府。以下几段文字,谈论豆腐的故实,皆与兴化有关。
二
我的祖宅在一条冷僻的小巷,曰书仓巷,传闻元代有隐士及古籍收藏家居此巷,因以得名;其遗迹已不可寻访。只是巷内的民居、龙眼园,园内的大多数果树,大都具有上百年历史了。譬如,我的祖宅,三进,每进三厅八房,最初为翁姓所居,至我的七世祖迁居此宅时,当在康熙年间。巷内有土地庙、社公庙、观音庵、三教祠,年代均已不可考。出巷南,可见城墙,石造,明建。出巷北,则是一条小街,曰塔寺前,街后为古凤山寺及其木塔所在,因以得名。这条叫塔寺前的小街上,有一家卖葱、青菜以及茴香豆、花生的小铺;有一家卖冥纸、香烛的小铺;一家杂货店,售黑木耳、红菇、蛏干、蛎干以及薏米、绿豆、粉丝、兴化米粉等;还有一家小米铺。除此之外,数步之间,却有两家豆腐店。这些小店,足够供应附近居民之日常必需食物了。当然,如果要买鱼买肉以及购买布料、中药等,则要到文峰宫(路)、鼓楼前(路)。那里有始建于宋的古谯楼和妈祖行宫即文峰宫以及明代的石碑坊等。这两条街算是大街了,也有好几家豆腐店。
特点是小街(譬如上面提及的塔寺前),店铺几乎都没有店号。这些小店往往是夫妻店,又往往以店主人之名为店名。譬如,“到阿Ma(兴化方音,抓一把之意)那里去买一点韭菜!”又如,“到阿树那里去买豆腐!”阿树,人家也称他为豆腐阿树。
7月普度节,家乡风俗是:于傍晚时,让儿童穿上新衣,携一只小竹篮到小店里去“行乞”。我记得阿Ma会Ma(抓)一把小白菜给我,阿树会把两块豆腐放在我的小竹篮里。“行乞”归来后,记得母亲便带我在家门口路边地上,点上一枝又一枝的香,把豆腐、小白菜以及兴化米粉等,排在地头,供奉地藏王菩萨。当夜,我家(其他各户亦如是)便以供佛的小白菜、豆腐和兴化米粉一起煮起来,每人一碗,以作晚餐。
思乡时,有时会念及那里的豆腐店以及普度节;目前会出现某种文化气氛和民俗趣味,那样的亲切、古老、祥和,已经是那样的遥远了。
三
大约九、十岁左右,即我由私塾转入小学就读时,每日凌晨,母亲给二三枚铜元,这是早点的费用。除非大风雨,在微明中(有时会见天上有一钩黄色的晓月、几颗星),走出巷北,到塔寺前阿树的豆腐店里喝豆浆。有时来得早,会遇及两位盲人夫妇(年约四十余岁)正从豆腐店里走出来。男的盲人用竹竿探路,走在前面,女的扶在男人肩上,跟着走。他们是阿树豆腐店的短工。如果遇到生意大忙时候,譬如逢年过节时候,我会见到男盲人还在店内推磨,女的坐在一旁把豆加在石磨的洞孔内,两人配合得很协调。店内幽暗,还点着一盏煤油灯,悬在灶头。这是很大的土灶,灶火通红,灶上置两口大锅。阿树坐在锅前一只高脚竹凳上,一边用竹棒子在锅面收豆腐皮,一边用鲎壳做的勺子给围在灶前的顾客倒豆浆;一勺刚好一瓷碗,记得一碗一个铜板。大家就站在店内喝豆浆。大都是老人。有的泡油条喝,有的泡兴化米粉喝,有的另外加钱,在碗内泡了豆腐皮喝。这些老人站在店内边喝豆浆,边谈一些古今轶闻逸事。有一位名叫三七生的老人,能讲阎(锡山)冯(玉祥)大战事,有如说《三国》。有一位老太婆也常到店内喝豆浆,往往迟到;她来时总往衣兜内取出一个鸡蛋,说是刚下窝的,还暖和。她请阿树用豆浆泡了鸡蛋,一口一口喝下去。周围的老人都喜欢取笑她,给她一个善意的诨名,曰维新嫂。我现在要说明一下,这里所述有关喝豆浆的故实,出在20年代末叶。当时,虽然已经有不少出洋回来的留学生,而在民间,男女来往还很不自在;维新嫂却能自如地进豆腐店喝豆浆,便显得不俗。
我自己往往喝两碗豆浆。喝过以后,老人们大都也散了。店内的煤油灯被吹熄,街上稍见明亮了。这时,我便跑到附近的城墙上,登上城垛玩耍;有时还带书本来温习功课。城上空气新鲜、透明。在那里有时会见到开过城下护城河上的小船。看到空中盘旋的老鹰。城头石隙间长出青草,开出薄公英和雏菊的花朵;又常见蚱蜢在野花野草间跳来跳去。这些情景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后来竟然写入我的散文或童话中来。
四
至少在讲兴化方言的地区,在莆田、仙游以及惠安北部、福清南部、永泰与莆仙交界的地带,即风俗习俗和语言大体相同的这些地区,早餐均用稀饭,而佐饭必有豆腐,甚至几乎只有豆腐而已。不过,我要说清楚,在乡下,特别是偏僻山区,未必每日能吃到鲜豆腐,他们佐饭的往往是用盐腌过的豆腐,或者豆腐乳,有时连腌豆腐也吃不到,只有腌菜。在城镇,在中等的家庭,每晨佐饭的鲜豆腐,用开水烫后放在碟上,其旁有一小盅酱油,并滴点麻油。此外佐饭的,还有油条。这实在是传下多少代的家常便饭了。而且,每户几乎天天如此,几乎成为一种饮食习惯或风俗,其中似乎表达一种普遍的俭朴家风。
我有一个印象,兴化地带的居民,俭朴而又好客;加上此一地带,特别是莆田,看来因闽中较为富饶,所以,在一般的中等家庭,如有客人以及遇到喜庆的日子,早餐桌上佐饭的菜肴颇见丰富。首先,是一大瓷碟的鲜豆腐,除了一盅上面浮着麻油的酱油外,豆腐上面还涂了芝麻酱;除此之外,有油炸紫菜、油炸花生等,这都是素菜了。荤菜有一碟海虾、一碟羊肉。我顺便说一下这两道荤菜。以莆田而论,西北高山雄踞,东南临兴化湾,又临湄州湾,更有内海,如东门外阔口桥下的海涂,离城不过三四里。大约为了“保鲜”,从近海或内海刚捞上的鱼虾(兹不论及鱼),有的就在海滩就地用传统的烹调方法(一般是“蒸”)煮熟后放在特制的竹筐内,由渔人快步挑至鼓楼前鱼摊贩卖。这种“蒸”熟后的海虾,其色白,其触须、虾眼以及甲壳,似都发出一种清新的海鲜味。至于羊肉,大约也为了“保鲜”以及做出特殊风味,也有一套传统烹调方法。这便是,在深夜里宰羊,剥皮后,整只羊放在大锅内文火煮熟,然后退火,此熟羊又整夜浸在此大锅的熟汤内,至次天清晨捞起,挑到鼓楼前大街的羊肉摊上,切片出售。这种切片后的熟羊肉,无腥味,极鲜嫩。此上所述,包括涂上芝麻酱的鲜豆腐在内等若干兴化早餐的菜肴,似乎可以代表一种独特性的饮食——“早餐”文化?它至今遗存在民间。前不久,我回到家乡莆田,在一位亲戚家作客,这些兴化豆腐、兴化熟羊肉、海虾以及炸紫菜、花生居然一一都吃上了。
五
豆腐的烹调方法甚多,我无力细表。我想谈一谈一种兴化(即莆田、仙游一带)有关烹调豆腐的方法。莆田城关鼓楼前,过去(譬如20年代以至40年代)除了鱼肉摊外,有卖羊杂、牛杂、海蛎、海蛏兴化有一种风味小吃,其做法为:把海蛎或蛏(去壳)与地瓜粉糅和后,入已有作料的汤中煮开,即可。吃时,将醋、麻油滴入汤中,其味鲜美。以至北方煎包的小摊、小担。这种小吃大抵具有地方性风味。我最喜欢吃的是“贡”豆腐。所谓“贡”,用的是莆田方言谐音,看来是融化焖和煮于一起的一种烹调方法,它似乎主要用于烹调豆腐。或谓,此“贡”豆腐,当是一种通俗的、平民化的食物。现在还可记得的情景是:在古谯楼下的石墙前,露天搭一布棚,棚下排着木桌、木长凳;棚前置一大木架,架上排着大炉、大锅,炉内火光融融,锅内“贡”着豆腐,其上有冬笋、香菇等。大约到了午前九、十点钟时分,那些山民挑进城来出卖的木炭、柴木等已脱手,那些渔民挑来的海鲜已脱手,乃各在长木凳上找一座位,坐下,要一碗“贡豆腐”。小时,我有时也挤在他们中间吃“贡豆腐”,只觉碗中的豆腐,脆而松软,汤中有淡淡的香菇以及冬笋的甜香。我一边吃,一边听山民、渔民讲故事,非常有意思;如,某山民家的母猪,一窝产28只小猪;如,看见一只老虎叼一只山兔一下跳过山涧,以及在海上抓到一只海和尚(大约是小海豚),等等。
兴化炸豆腐,其色浅黄、鲜嫩,看来这要依靠善于掌握火候,但一般妇女均能做出很好的炸豆腐。冬天,以炸豆腐焖山东种大白菜(当地出产)为佳肴。豆腐的副产品、加工产品种类甚多。如豆乳、豆干等等。兴化有一种豆腐加工品,是把豆腐压得薄如一张浅白色的连扣纸,把它切成丝状、线状,与豆芽菜一起炒,亦为佳肴。在湄州湾或兴化湾的内海,淡水与海水交流的海泥中,产一种鱼,当地名之曰跳跳鱼,大目、细鳞,夏时往往做鱼汤下饭,味鲜美。有一道菜,把跳跳鱼和豆腐一起放在蒸笼中,急火猛蒸;跳跳鱼痛得要命,往豆腐里乱钻,如此做出的一道菜,闻亦为名菜。小时,喝过一口汤,不知怎的,感到恶心,此后就对此菜感到敬畏。这里顺便提及此菜,皆在说明,有关豆腐的菜肴,并非都能令人感到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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