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父亲去世那年,我十七岁。家里的炕塌了,母亲看着塌陷的炕坯一脸愁容,叹息说:“这可咋办呀?”父亲在世时,这活儿不用母亲操心,虽说父亲盘炕的技术不怎么样。母亲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要不叫你六爸来帮忙?”六爸是我的远房叔父,他盘炕的技术在村里堪称一流,他盘的炕结实耐用,烟道通畅,省柴且炕热得快。不会盘炕的人就去请他来家盘炕,好酒好饭伺候着。可我摇了头,我不是舍不得一顿酒饭,我是不愿麻烦别人。再者,我想一试身手。
盘炕是个技术活儿,我虽从没干过,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走。也是年少气盛,我说动手就动手,先是和泥打炕坯,再后扛着石锤打胡基。
打胡基是个技术活儿,更是个力气活儿。有个谜语:“四四方方一垛城,城上立个龟子怂,不跳不蹩不得行。”谜底是“胡基客”。
胡基客是指打胡基的人。打胡基的几乎都是本地人,称“客”是打胡基的自个儿标榜自个儿,有几分诙谐,但自嘲的成分居多。那年月砖少,也很贵。农家盖房、盘炕都用胡基。也有一砖到顶的房屋,一个村子也就那么一两家,都是家底十分殷实的人家。一般人家只能在地基砌上三五层砖,防水防潮。
家家户户都要盖房、盘炕、砌灶,因此胡基用量特别大,也因此每个村子都有许多胡基客。他们不仅在自己村揽活儿,也出门去揽活儿。关中平原的每个村子都有他们洒下的汗水。胡基客是卑贱的,可也被人高看一眼。因为打胡基是一个重体力活儿,几十斤重的石头锤子提一天,铁打的汉子也累得腰酸腿疼;也是一项技术活儿,不是任何人都能干得了的。
那时我血气方刚,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力气的。打胡基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胡基客在土壕打胡基我观摩过无数次,感觉不是难事,只要有力气就行。我就用架子车拉上生产队的胡基模子和石头锤子,以及磨扇、铁锨、?头、灰笼等家伙去了土壕。可一旦上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先是感觉锤子有点儿沉,而且完全不听使唤,有力也用不到地方,甚至让锤子砸了脚指头。再后,打好的胡基搬不起来,一连几块都弄得没角没棱。好不容易搬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摞。有道是:“会打不会摞,不如家中坐。”胡基摞不好,倒塌了就成了一堆土,白忙活了。我忙活了一大晌,打了不到一百块胡基,还有不少缺角没棱的残次品,我早已是精疲力竭,腰酸腿疼。此时,方知打胡基靠的不仅仅是力气。
村里有几个打胡基的把式,用现在的时兴话说,就是“胡基达人”。
胡基达人首推何五哥,他和他本家的一个兄弟搭档(一个提锤子,一个供模子),一天可打两摞胡基(一摞五百块)。干活儿时他们光着膀子,胳膊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地凸起,汗珠子在上面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可以说天衣无缝,安放模子、撒灰、装土、踩土、捶打到胡基上摞,也就三四十秒。他们动作娴熟,一气呵成,锤子的响声很有韵律:“咚咚!咚咚咚!”而创造韵律者随着韵律的节奏提锤击打、闪转腾挪、左右蹦跶,如同舞蹈一般,简直就是力与美的展示。
何五哥爱吼秦腔,我们一伙半大小子在一旁观摩,就起哄,让他吼几句。他便扶着锤子把吼了起来,悲愤却充满着粗犷豪放的唱腔在土壕回荡,挣脱束缚,飞出天外……
哭先行哭得王如醉倒,不由我乾德王五内如焦。
王好比凤凰离了梧桐岛,又好比沙滩困住浪中蛟。
……
打胡基最好的季节是春季,天长日头暖,最能出活儿,就是害肚子饥。胡基客都是好饭量,椽头大的馍馍,一顿吃三个还嫌不够,还要来碗黏(此处读rán)面。也是的,几十斤重的石头锤子提一天,没有好饭量怎么行?可那年月少吃没喝,玉米糁子、搅团,加上玉米面粑粑,尿泡尿肚子就空了。胡基客就把裤带紧了又紧,把腰勒得跟撵兔的细狗一样,不然就提不起劲。
村里一家人盖房子,请人打胡基。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打胡基不出干工,必须管饭,每摞工价两块五。那家人过日子啬细,不愿管饭,觉得胡基客都是大饭量,管饭划不来,工钱可以提高到五块。此前他找过好几个胡基客,但没人接这个活儿,说臭行有个臭理情,不能坏了规矩。
最终是何五哥破了规矩,接了这个活儿。那时何五哥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等米下锅。他说自个儿少吃一口,可以多挣几个。事后他挨了许多人的砸刮(嘲讽),骂那家人抠门的更多。其实谁也怨不得,都是饿肚子闹的。
扯远了,说我的炕。
接下来和泥盘炕,母亲给我打下手,铲泥端胡基。一晌工夫炕盘好了,我用铁抹子把炕面仔细地再三地抹平,防止漏烟。完事后我让母亲点火,目的是看盘的炕漏不漏烟、好不好烧,也是为了把刚盘的湿炕烘干。
母亲点着火,柴火呼呼地烧,炕面不漏烟,烟道也不倒烟,很畅通。
母亲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夸我:“我娃本事大,盘的炕比你爹强,一点儿烟都不漏。”
那盘炕是我这一生中盘的唯一的一盘炕。此后不久,我受伤致残,而且因身体原因也再没有睡过火炕。
六
苍凉的青春也有亮丽的风景。
那个年代,烤玉米棒是我贫乏的食物中最美味的东西。每到秋收季节,母亲做饭时都会在灶膛里烧几个玉米棒让我解馋。那个香味至今还会在我嘴里缭绕。
1973年秋季,玉米大丰收,生产队的玉米棒在地头堆成了小山。玉米棒不似小麦,一时半会儿不怕雨淋。忙了秋收忙秋播,队里顾不上把玉米棒分给社员,只好暂且堆在地头,每晚男社员轮流看守。那一夜轮我和好伙伴迎国看秋。晚饭我俩相约都没吃,天一擦黑就在场上捆了两捆麦草去看秋。
那片玉米地距村子有一里多地,很是偏僻。来到地头,一轮明月已经挂上了树梢。在地头看秋的社员何老二埋怨我们来得太迟。他是收工时留下看守玉米的,平时最爱叨叨。我刚想说啥,迎国抢了先,说:“我们饭都没顾上吃就来了,你还嫌来迟了。”何老二瞥了一眼麦草捆,嘟哝了一句,扭屁股就走。迎国没听清,问我何老二嘟囔啥哩。我说,他说想评先进没向,说咱俩是想多啃几个棒棒。迎国就笑,说他就没想着当先进,就是想吃棒棒。我也跟着笑。
我俩放下被子,准备野餐。忽然从玉米地钻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俩一大跳,仔细一看,是小民。他是跟着我们屁股后头来的,怕人发现,就钻在玉米地里。
我们三个年龄一般大,十七八岁,又能谝得来——还有一个新民,村里人说我们四个一天天形影不离,一个发烧,其他三个就打喷嚏。小民弟兄们多,在家里不被父母待见。估计他也没吃晚饭,蹭吃来了。一问,果然如此。
片刻工夫,地头生起一堆篝火。我从玉米棒堆中拣来一大抱青玉米就要往火堆中扔,小民赶紧拦住。他撕开几穗玉米,说这些不好吃,吃烧棒棒就要吃“满天星”。何谓“满天星”?就是授粉不好的玉米,颗粒不扎实但很饱满,烧着吃最好。
小民很快找来一大抱“满天星”,连皮煨进火堆。我们闲谝着等待棒棒烧熟。时辰不大,一股清香从火堆中飘散出来,迎国迫不及待地拿着用玉米秆做的火棍在火堆中扒拉,小民急忙阻拦,说还不到火候,甭急。他打小就匪就野,常常偷偷带我们去野餐,因此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小民用火棍翻着棒棒,把香味搅拌得更加浓烈,诱惑得人一股口水直涌嘴边,又赶紧吞咽回去。我们肚里的馋虫已经迫不及待了。就在这时,小民喊了一声:“熟了,开吃!”我们三个便拿火棍在火堆中扒拉。扒拉出的棒棒,青皮几乎烧尽,黄中带着微焦,香气四溢,我们肚里的馋虫立马就被勾引了出来。我们顾不得烫嘴,张口就啃,边啃边哈气,吃得满嘴墨黑,脸也成了包公脸。两个棒棒下肚,馋劲减缓,我们都放慢了进食的速度,边吃边谝闲传,畅聊天地。
此时月亮升到头顶,四周是一片秋虫的唧唧声,一片薄雾在周围轻轻飘荡,似纱似幔,如梦如幻。忽然,有脚步声朝这边来了。我们循声去看,顿时毛骨悚然,只见月光下薄雾里一个白衣白帽之人飘飘而来,身影忽长忽短。
鬼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最经典的是——鬼会变成穿一身白衣的俊俏小媳妇去勾引男人,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定力,去跟小媳妇打招呼,你的魂就会被勾走,命也就丢了。难道我们遇见了鬼?!我们三个都是一脸的惊恐,泥胎似的杵在那里动弹不得。
倏忽间,白衣人到了近前,感叹地说:“香得很嘛,给我也吃点。”
听着声音不像是鬼。我闪目细看,原来是邻队的何老十。前天他母亲去世,他晚上是来给母亲守墓的。迎国和小民都醒过神来,笑骂何老十把人吓坏了,以为遇到了鬼。何老十只是笑,蹲下身子就在火堆里扒拉。他是闻到了香味,寻味而来的。
那一夜,我们四人围着火堆边啃棒棒边谝闲传,到底吃了多少,我们也没有去数,只是每人身边都有一堆玉米芯芯……往事不堪回首,但我时常会忆起那个看秋的不眠之夜,那夜烧玉米棒棒的清香也时不时地会飘进我的梦里,我常会在梦醒时发现自己的嘴角流着涎水。我想,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样清香的玉米棒了。
那段时光也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再美的时光,都一样要成为这岁月里的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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