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少香火,何以为生?”聚缘和尚投刀入火,问新剃度的弟子如我。
如我并不言语,从旁取过供游人做诗作画的纸笔墨砚,展放琴桌的空处,挥毫写联,竟一气呵成一百零八副。由“净土、红尘”二字到“伤残生最爱雪梅残红一点香、叹半世犹喜文章余韵三分诗”十二字不等。
从此,梅山新添一景。游人观梅、听琴、赏书法,更觉内容丰富,不虚此行。
观梅听琴,是免费的享受。满山梅花,历代画坛的高手是绝对涂抹不出的,历代诗界巨擘是绝对吟唱不出的,历代文章大笔是绝对描绘不出的。更有那清气浩荡,赏心悦目,琴韵悠扬,心旷神怡,如此的赏心乐事,人间能有几处?即使腰缠万贯,又哪里能够买得。
赏书法,是无价的享受。赏,无价,任你高谈阔论,褒扬臧否——这就叫风雅。
梅是诗,梅是画,再加上这不俗的联语,身入此景的人不得不风雅起来——不得不发表自己的艺术见解,以显示自己的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博得妻儿或朋友、同行的赏识。
这期间,如我闭口不言,闻而不听,听而不闻,好像与此无关的局外人,或是没有艺术感的白痴。看中了带走,无价,凭你随便给钱,如我只看一眼纸上内容,立即依旧重写一副补上——始终是一百零八副,并且从不推延时间。
月落日升,对联补了又补。最初的一百零八副中,只有一副尚存。冬去春来,那一副尚存的对联现出古旧的形容,现出古色古香的韵致。在一堆新墨中,犹如古老的聚缘寺在繁盛的梅花包围中,犹如金光闪耀的“聚缘寺”三字在聚缘寺破败的门楣上——
伤残生最爱雪梅残红一点香
叹半世犹喜文章余韵三分诗
如我看看那对联,看看那梅,渐渐不动,如同聚缘老和尚一样慵懒,目光也微闭了,不知是陶醉在琴声中,陶醉在梅韵中,还是陶醉在大彻大悟的境界中,或许是沉浸在逝去岁月过去生活的无限怀想中。
飘飘洒洒落着雪的那个春天,和如我来聚缘寺的那个冬天的天气多么相似。
游客中一个女子,长发披垂,衣着典雅,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憔悴、忧郁、饱经忧患的目光始终只注意看山,看寺,看梅花。她那古典的孤独使人无法辨清她的准确年龄。说她是大龄女郎、少妇、半老徐娘都可以。这样孑然一身的女游客,在梅山,在聚缘寺,绝无仅有。
突然,她注意到了琴声,像是琴弦拨动了她的心事,使她的注意力立刻转换了方向。驻足聆听半晌,缓缓转过目光来,注意到了书法。这书法又像是写到了她的心上,使她那么惊喜,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后的感觉。只看一眼,就找到了琴桌边闭目入定的如我和尚。她忧郁的眼里突然生出光彩来,但这光彩转瞬即逝,如一颗耀眼的星,一下滑落进无涯无际的夜空中去了。
雪花,依旧飘扬。琴声,依然悠扬。人——游客,依旧在观赏。
如我在入定;女子在注意。
女子像其他游客一样掏出身上的钱来。不同的是,她格外的慷慨大方,毫不吝啬。她把钱放进香炉边的漆盘里,捡起那副“伤残生最爱雪梅残红一点香,叹半世犹喜文章余韵三分诗”的对联。她不像其他游客一样如获至宝地收存妥当,而是在铜壶下的炭火中点燃了,圣徒一样虔诚、稳重、肃穆,举在手中,使它在火光中变成大团的黑雪,轻轻悠悠,飘落在地。
如我展纸重写。女子点火再烧。
雪花,依旧飘扬。琴声,依然悠扬。游客,依旧在观赏——观赏这新添的又一道风景。
又是一百零八副,纸尽墨干。
女子手中灰飞烟灭。琴弦铿锵而断。
聚缘和尚紧闭双目,形如木雕。如我喟然长叹。
看着最后一片黑雪落地而化,如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回头看寺门上方“聚缘寺”三个鎏金大字,见它光芒一闪就开始黯淡。如同第一百零九副对联,火光一闪,剩下的就是黑色的灰尘了。
“走吧,梅子。”如我拉着那女子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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