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撸了把胡子,一转上车时战战兢兢的样子,颇是自负道:“将军若是不信,可再找个大夫给凌大人瞧瞧。老朽行医数十载,‘神医’的称号也并非是虚的。”
他只负责将人带到大都,至于生死皇上可没明说,高云清要赶时间,没有空与自诩的“神医”计较,朝着部下一挥手道:“李参将护送凌大人与这位‘神医’去大都,剩下的人马随我继续前行。”
马车咕噜噜的转起来,“神医”放下帘子一屁股坐到垫子上长出口气,老柿子一般的老脸皱成一团,脑门上的汗珠子顺着跌宕起伏的皱纹艰难地往下淌,足足一刻钟后才喃喃道:“吓死我了!老朽行医一辈子,头一次觉得说话时脖子后面吹冷风。”
“现在怎么办?”凉儿用沾了水的帕子轻轻擦着凌淮陌干裂的嘴唇,侧过头看向老“神医”,脸上挂满了焦虑,轻声嗫嚅:“我总觉的……”
凉儿的话没有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手臂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住,由于用力过大,干枯惨白杂的手指几乎陷进了少女细腻紧实的皮肉间。且不说这般被掐有多疼,但是快要死的人忽然回光返照,也足以吓得人三魂离体。不受控制的短促惊呼刚刚出口,老头子就扑过来捂住了凉儿的嘴巴,斜眼盯着凌淮陌,恶狠狠道:“你要死啊!”
凉儿瞪大眼睛摇摇头,哆嗦的手指指指躺在她身边的人,两行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怕啥怕!”,“老神医”鼻腔里极其不懈地哼了一声,行医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临死状况他没有见过,看着小丫头稍微冷静下来,俯下身板正凌淮陌抽搐的身体,低声道:“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多少人吃不上饭,穿不暖衣。我说凌大人,人该走就走吧!你也算是风风光光过,这阳间你还有啥放不下的?到了下面,是是非非都有牛头马面记着,该赎罪赎罪,该有福报有福报,人嘛!谁不死?早晚不过就那么点事,你安安心心走吧!”
凌淮陌嘴唇动动,呼吸声像是破旧的风箱,费力吐出的一字半句被“呼哧呼哧”的声音完全盖过去。“老神医”见他还要说话,十分担心他太使劲会使死时面目狰狞,太过难看就不好与皇上、王爷交差了,伸手刚要捂他的嘴,却被凉儿一把拍开。
眼泪根本止不住,凉儿任由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整个人几乎半悬在他的胸口,耳朵紧密地贴合在凌淮陌的嘴唇边。
“……楚……”凌淮陌艰难地咬出一个字,深吸口气又重复道:“……楚……”
只能听清一个“楚”字,具体楚什么,后面的字被掩去完全辨别不出来。为了让他走得安心,凉儿哭着拉住凌淮陌的手臂,点点头,自己猜测道:“王爷快回来了,楚王再也不敢欺负咱们。公子,你放心吧!”
凌淮陌艰难地摇摇头,犹如一只搁浅的鱼,张大嘴费力的呼吸,然后憋足了一口气,拉住凉儿的手更加用力,身体向前拱起嘶声道:“楚烈!”言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软塌塌地跌回抬他的软榻上,手上也脱离的滑下来。
凉儿根本顾不得消化凌淮陌口中的“楚烈”究竟是什么,她傻呆呆地跌坐在一边,看着没了生气的凌淮陌咬住袖口低声哭泣。聪明一世的凌大人,活着是风光无限,在齐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是呼风唤雨也不夸张,可到死时却只有她一个下人伺候在身边。简陋的软榻上残留着一具枯骨,千谋万略又有谁还会记得?
寂寥寥孑然独自归,凄冷冷尤念故人回。帝王将相、凡夫俗子,说到底也都不过如此罢了。
“别哭了!你别哭了!”“老神医”压着嗓子,极其不耐烦地冲凉儿摆摆手,先是合上凌淮陌的双眼,然后双手托住他没有合紧下巴,用力压在一起,再摆正脑袋,最后拉起被子遮到胸口。借着昏暗的烛火左右看看,满意后才又低声吩咐:“小祖宗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把眼泪攒一攒。等再晚点,车子要是猛地来个颠簸,你就赶快放声哭!咱能不能活就看这一下子了!”
向东的车队还在不紧不慢地往大都走,向西前往豫州的高云清等人,却是快马加鞭、昼夜不休地疾驰。
五月半北方也开始热起来。风尘仆仆的一队人马在官道上疾行,太阳高悬在头顶,晒得人后背发烫。骑在头马左侧的偏将,夹紧马腹,抬起身子指着前方不远的镇子道:“将军,前方就是通州!”
大都高家能长盛不衰自然是有他的原因,门下子弟弯弓射雕、力能扛鼎的不在少数,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勇猛有余,其中大多生得又是白净儒雅,自然讨得历代帝王的欢心。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大夫人生的儿子却是个另类。长得虽是五大三粗,但说话做事又比哪个兄弟都要周全细致。端的是副武夫相,玩的却是谋略致胜。他皱着眉头,声音急促:“不急着去豫州,我要先去拜访一下通州守将杨时令。”
偏将压住身体往前倾:“将军就不怕杨时令暗中通报齐王?”
高云清手上用劲儿,微微收紧缰绳,双脚猛磕马腹:“你就不怕杨时令抄你后路?”
偏将不再敢多说,随着高云清一路奔到了通州城下。令他们意外的是,守城的将士一问便居然坦然回答道:“杨将军不再通州,而在豫州。”
“齐王果然是对皇上没有防备!”高云清暗叹一句,调转马头向着豫州方向奔去。
听到传报说是大都的高云清拜访,齐王韩辛寅也是一惊。后方空虚竟然至此,京军横穿半个齐地竟然到都站在眼前了,他才知道消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妨,反正他又不是韩辛酉、韩辛辰之流要与大哥争皇位,这片土地迟早还是要交予他的,若说唯一担忧的,便是洧川的凌淮陌。
“传吧!”韩辛寅把豫州地图推到一边,整整衣襟,一勾嘴角挂上惯常展现的笑脸。说不上勉强,毕竟近几天他的心情的确是不错,洧川来的消息说淮陌的病情并有了好转,不仅吃东西不再呕吐,偶尔还能在凉儿的掺扶下下床活动活动。
虽说长得和周同那粗狂劲儿有的一拼,但高云清却是个实打实的“文”武将,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末将高云清,今奉皇上之命请王爷去大都一趟。”
“你说走就走啊!凭啥?!”周同从来是一根筋儿,想哪说哪才不管对方是谁。
韩辛寅瞪了眼周同让他闭嘴,然后朝着杨时令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把周同弄出去,免得这呆子一会儿误事,接着笑嘻嘻道:“皇上怎么想起我来了?本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理由啊!”
按理说他不是应该爽朗答应吗?齐王的推脱态度让高云清一时有些拿不准,掂量掂量语言,略一迟疑道:“具体原由皇上没有明说,但末将斗胆揣踱着应是和豫州大捷有关。再说了,王爷与皇上感情深厚,去宫里坐坐也是人之常情。”
韩辛寅看到杨时令皱紧眉头,周围的其他人也是一脸沉重。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一坐恐怕就回不来了。能再见到许久未见的大哥,心里多少有几分愉悦,就算是软禁自己许是也不会在乎,但……那个人是一定受不了的,沉默许久,他无奈地笑笑推脱道:“淮陌身体不好,在洧川养病期间也不易来回奔波,不如等他好些,我们再去大都像皇上请罪。”
“凌大人已经先一步去大都了”,高云清说得平淡,好似先前他所见的凌淮陌真如那“老神医”所说的大病将愈:“凌大人身体好转,皇上命末将先送凌大人入京,而后才来请王爷一同前往。”
“他愿意?”韩辛寅猛地一阵不安。凌淮陌的脾气他最了解,让他入京那简直难于上青天,又怎么可能是自愿的?是病了不能反抗?还是被挟持?总之,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高云清单膝跪地,端端正正地抱着拳,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扎在他身上的犀利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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