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挂断电话。南琥珀放下话筒。
十三
南琥珀默默赏龟。
这是一只青铜铸成的小龟,已经不知道经过几代人手,它的头足、骨凸发出金子般光亮。背甲三十六块,腹甲十二块,大小说合,左右匀称。甲缝细腻可辨,每块甲都微微突起。四足五爪,一头一尾,或伸或缩,举止各不相同,但又那样统一。从正面看,它在爬呢,忽遇遏阻碍,便高高昂首,举起一前足——足掌中竞也见凹凸,在观望,在探索,在寻一路径,要爬上去。从来没有一只龟敢把头伸这么长,长得令人惊讶。它仿佛是要咬住什么,再把整个身子拽上去。另外三足扑地,那姿态令人觉出籁籁声。就在它大胆、顽强爬行的一瞬间,人手扑去,把它缚住了。于是它永世不动,把龟的愤怒,载到了人间。
南琥珀托起它,缓缓转动着,发现它又是另一只龟了。那头那眼那嘴,直向天窜,玲珑之态尽去,反显出百年老龟才有的厚重沉稳。它昂首直颈,怒目圆睁,小嘴微开,象要说什么,不错!它是想说话。尽管铜汁已把它口角凝住了,它还是要说,它全身力气都用到小嘴上来了,欲进出一言。因为说不出来,它才这般狂怒啊。南琥珀不禁叹息,千禽百兽都能嘶鸣,唯独龟是不出声的啊。无论生死,无论饥饱,无论棒击或汤煮,它都不出声啊。所以,你才极度想说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那位匠人真不起,他知道你生也无语死也无语,却偏用青铜塑出你仰天举首拼力欲言之状……南琥珀顺着它的头势看天,手一抖,小龟落到沙滩上。他俯身去拾,手刚要碰到,忽又缩回。他发现了第三只龟。
啊,这是一只正翻身的龟。
它腹朝天,背着地,脖子伸得那么长,向后弯曲,鼻触抵住大地,脖筋、肌肉都在凸动,一足前伸,小短尾也在用力,拼命想翻过身来。那样艰难痛苦,那样粗笨丑陋,这才是真正的龟呵,但是它翻不过身来,谁压着它?没有!只因为它自己的身体太重了,只因为它天生的保护自己的厚甲太重了。翻哪,永远翻不过来,又永远在翻……那不知名姓的伟大的匠人,他一定被人当过龟,他饱尝龟的屈辱。于是,他默默地为自己塑像,他在衔耻为自己翻身哪。
南琥珀把龟举到与太阳同高,痴痴地看:它在爬,遇到阻碍便昂首直立;它有舌无语,因此它仰天欲言;它永远翻不过身,又永远在翻身。太重了呵,极贱极尊,大誉大辱,全压在你背上,不知压了多久,更不知还要压多久。神灵呵,灾星呵!都是你。
南琥珀想起二姐:她进山以后再没有回来。想起司马文竞:他临死时那一瞬,头也是抵住沙滩,想挺胸翻身。想起司马戍:那夜,《悲怆》结束后,他竟没出现,以后也再没出来说话,他不会有好结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南琥珀胸中低呼:“做人呵!”
十四
他过了半个多月清闲日子。初时,他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已一人,要吃便吃,要睡便睡。海滩那么旷远,潮头略有些意思,松涛不同以往,礁石笨得可爱。听听牙齿轻碰声,原来每颗都不一样。捧起一棒水,掌中竟有一粒小月亮。身体在沙滩上扭出个浅坑儿,刚好把自己放进去。管它白天黑夜,我帽子朝脸上一扣,这就是夜;一掀,又是白天。脑子空空的,心也歇下了……
后来,他慢慢睁眼,体内那鬼又动开了。梦中行去千万里,醒来还在老地方。他抖抖身子站起来,刚在沙滩上迈出第一步,便知道自己即使再活几百年,还是不可改变。他非得去干点什么。
他当起挂名“班长”,才一试,即刻悟到这比真班长难。他必须比真班长矮半头,又要比战士们高半头。他得把胆略、见识、手足都缩回一半,口里说什么,心是不语的,两眼含威不露,让人家觉得自己曾经是这儿的主人,显出大难不倒的样儿。还有,人家是一个整体,他只是陪着。要是有一个战士来说:“南班长,班长说来问问你……”这不是请示,是指示,他得照着原本来问的事去办。战士们从不当他面议论老一班的祸事,却那样客气地对待他。他随便说一句话,战士们都望自己的班长,然后一人极简单的回答一句。他早看出他们军事素质不行,但他们都跟自己班长走,他没法把他们夺过来,他真想把他们夺过来呵,把他们训练得象老一班那样精棒。现在,只剩海滩、潮水、地堡和风还随他走,他和它们相互都太熟悉了。
南琥珀想起旧日战友,忽然有些惊慌。他决定去看看他们1。
南琥珀请了半天假,沿林带走去。他先到二班,进屋见各铺位都挺整齐,屋角有一张上下铺,奇怪的是:下铺空着,上铺却睡人。南琥珀踩住脚蹬上去,撩开蚊帐。
李海仓侧身向里躺着,头上紧扎一条白毛巾,绰约露出“保卫……”二字,搞生产得的奖品。南琥珀拍拍他肩,他厌烦地道:“不吃不吃,端走!”
“是我呀。”
李海仓忙转回身,瘦多了,眼红肿,面色黑黄:“班长啊……”1
南琥珀下来,坐到对面铺位上,仰头问;“什么病?”
“头痛,恶心。”李海仓脸压着床沿,闭上眼。稍过会又睁开。
南琥珀望着他那挤压变形的脸和歪斜的嘴,不知几天没洗漱了。他正下身子,李海仓忙道:“你别走,我下来和你一块坐。”
“别下来,就躺着说话吧。这个下铺还空着,你干嘛住上铺呢?”
“原先我是下铺,后来我受不了他们,就搬上来了。”
南琥珀到门口,拍拍坐在小凳上看书的战士肩膀:“你走吧,我照顾他。”
“我不碍你们的事啊。”
“碍事!我也不要求你走远,到厕所蹲会儿就行,要不,我就告你监视我们。”
战士很不乐意地卷起书走。南琥珀回来问:“老有人盯着你吗?”
李海仓脸在床沿上滑一下,算是点头:“他们伯我出事。班长,我看透啦,透透的。我给分到这来,是接受帮助的,我们在人家面前臭死啦。人家把我当包袱背,根本不正眼看你。”说着掉泪了。上面眼睛的泪滑到下面眼睛里,再合成大颗掉下来。“我一出去,总有人跟着。班务会上汇报思想,大家眼睛就看我。还爱瞎打听过去的事,动不动就当我面骂司马戍,我要跟着骂呢,有人就偷偷笑;我要不跟着骂哩,还是党员不是。”
“躺在这儿,就是啦?”
“我在想,”李海仓含泪抬头,“想你哪。还有,想我们一班那些人。想来想去,还是老一班好,样样都好,他们根本没法比。”他敲着自己的头,“我要求调班,真傻啊,真傻啊!”
“别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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