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形同虚设的守夜仍是需要的。闲梳院夜间的巡视之责就被交给了这样一个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太监。此刻,这老太监揉了揉泛着黄褐色瞳孔的眼睛,又把胤禛的背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末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朝他磕头。在沉寂的深夜,“咚咚咚”发出一记结实的撞击。
胤禛登时叫糟,屋里此时已传出一阵桌椅掀动之声。胤禛反转过身,怒目瞪视打搅者,心中懊悔不已,“好不容易今天得了机会,本想一探她长久藏匿在胸中的心结 ,倒不曾想被这姓曹的老阉狗给坏了事去……唉……之前不是就有几次……也是这老阉狗……坏的事么?”
侧耳倾听屋内,竟是又变得安静,胤禛转动眼珠,伸手朝那姓曹的老太监打手势,让他退下。
孰知那老太监始终趴伏在地上,额头贴地,始终不敢抬头,竟是始终没看到胤禛的手势。
这姓曹的绝对是故意的!胤禛被气得不行,铁青着一张脸,凑到窗纸前什么也没看到,又听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声音。这才气呼呼地朝老太监走去。双手背后,仰起高傲的头颅,他从嘴里恶狠狠地朝地上之人吐出一个字:“滚!”
换做任何胆小的奴才,怕在听见帝王这样的怒吼,瞥见帝王这般的冷脸之后,都会夹着尾巴吓得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地逃走吧。然而,这当了一辈子奴才的老太监却是个胤禛没想到的例外。
在恁凭谁也承受不住的怒气下,这曹姓老太监居然仍好端端地原样跪着,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听到胤禛怒喝之后没有任何的反应。
胤禛暴跳如雷,正要发作,斜眼瞥了瞥身后的屋子,转过头来,玩味地瞧了瞧跪在自己身旁的头发全变成银白色的老太监。冷冷道,“曹公公……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便……朕自然不会怪你……你是先朝服侍过先皇的老人了……朕自该替去世的皇阿玛……养着你……”
露水凝重的夜里,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不大,但周围几处屋里的人,却都被惊醒了,原本黑乎乎的屋子,逐个被晕黄的灯光照亮。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闲梳院,瞬间,亮如白昼。几个动作麻利的宫女甚至已裹了外衣跑出了屋子,凑到跟前来看热闹。
紧接着,裹着一条满是窟窿的破棉被、披头散发、满脸胭脂如夜叉一般的那拉氏也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跑到胤禛的跟前,对着曾经的枕边人,咬着手指喷着口水哈哈傻笑。
“咦,这人是谁?怎么半夜跑到我们这闲梳院来了,他是不是刺客?”
那拉氏双手捏着被角,朝身边一个宫女张开,被人掩鼻避开之后,她呆呆微愣,口中喃喃默念:“嗯,不是刺客,不是刺客……啊!我知道啦!哈哈,我知道你是谁啦!”说着冲胤禛咧嘴大笑,一边拍手,一边又跳着跑到跪在地上的曹老太监身旁,一手拽紧被子,一手也学着方才那宫女的模样,捏起鼻子,怪声怪气朝曹老太监的耳朵边大叫,
“值夜的老奴才,你作什么跪这个小偷?!你不光耳朵聋,连眼睛也瞎啦?!”说完,大笑着扔掉棉被,露出里边一身崭新的红绸缎的衣裙,炫耀地在众人眼前转了个圈,得意洋洋地在胤禛面前一手插在了腰间。
此时,众人见了胤禛脸上的神情均是惊慌不已,包括原本跪地的曹姓老太监在内,其余各人齐刷刷伏地叩拜,高呼三声万岁。胤禛任众人跪着,不动声色,拣了处门廊干净的座位坐下,刚翘起腿,眯起眼角,但听身后屋内一声巨响,正要转身跑进屋内看个究竟,却冷不防被身后一人抱了个结实。
刺鼻的脂粉气钻入胤禛的鼻子,惹得他禁不住打了喷嚏。抱人者跟着一惊,竟是松开手臂,戳着胤禛的后脊大叫,
“他们不是叫你皇上吗?你不是天上的飞龙转世吗?那你也该是神仙,怎么还像我们凡人一般,会打喷嚏呢?啊——难不成——你是假的?!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龙,也不是皇上!哈哈哈……看来……你终究是个小偷……”
不等说完,她又扑过来,手掌张开,双手如八爪鱼一般死死抓着,紧抱住胤禛不放。饶是胤禛力气不小,竟是不能于此时挣脱她分毫。慌乱中,他趁机打量了下曾经这结发福晋如今臃肿的面容,又把她肥硕粗壮的身板看了个仔细。回想起她方才跳跃扑腾灵活的动作,这才晓得,这几年,她虽神志不清,但身体板儿却是因祸得福,练就得比曾经壮实了许多。怔然间,回想起早年两人虽话不投机却表面相敬如宾的日子,不禁一时百感交集。
而他这片刻间的踌躇,却更加剧了那拉氏的气焰。扯住男人的一条胳膊,她兴奋地朝面前那仍黑洞洞的屋子喊叫,
“蝴蝶妹妹,快出来,你看,我抓住什么了?!一个竟敢偷龙袍穿在身上的小偷!”
在众人巴巴的眼望中,屋内这才升起了一抹淡光,“吱呀”一声门板推开,一个纤细低首的影子出现。除了脑袋不听使唤的那拉氏,在场诸多女子见了此人,眼中均现出羡嫉的神情。就是这样一副容颜才惹得圣驾为之萦怀挂念的吧。比较之下相形见绌的自卑心态随后产生,直到视线缩回周围,彼此相顾,众女子的心情才稍事平静。仿佛大家都在拍着胸口庆幸,心道,原来天下有此容貌者终究鲜少,与自己一般模样相近之人才是多数。
就在这样暗自赞叹的眼光中,胤禛发难了。首先,他为之动怒的是年小蝶当着众人面圣行礼的对白。她竟以庶民年氏自称,双膝跪拜,仍朝他行汉人之礼!
本来,这在无人之处,在他与她仅两人会面之际,施以如此礼仪,他也不会计较;但,偏偏她就是学不会看人脸色,讲究场合!她也不看看,今夜是当着闲梳院这处冷宫一众废妃仆从的面,即使她不想给他这个君王一点面子,也可以完全敷衍一下,含糊高呼三声万岁即可。却想不到她偏偏一点叫他回转的余地不留,当着这许多人,给他难堪。他再想维护她,也没有办法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沉声中,他俯□体,黑着一双漆炭般的双眼,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等到靠近那张貌似低眉顺眼的脸庞,惊怒的情绪又在他的胸膛中爆发,“你虽被囚禁在此,但朕自忖倒是向来未剥夺掉你的名号,你在此间一番用度,仍是以贵妃娘娘的额度配给……在这点上看……似乎弄不明白的人……不是朕……而是你……”
说到这里,胤禛扭头嫌恶地瞪了眼那拉氏身穿的那件红色衣裙。余光瞥了眼衣裙上精工细作的锦织花纹,收回视线,盯住年小蝶,心中恨道:“你倒好,把朕亲自从库房供品中挑选出来的赏赐给你的布缎送与了旁人!”
他这种目光,小蝶不抬头,却也感受到了分明。对胤禛,她太熟悉了。戴上人皮面具、改了名讳,被当做玩偶般任他呼喝而彷徨心惴的一年光景不是白过的!他的脾性,他的手段,都叫她早就一一见识。因此,此刻,她怎么会不晓得,眼前的这只老虎已被完全地激怒了呢?
环顾了一下周围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心中冷笑;瞧了眼那拉氏正朝她挥手靠近亲热的模样,又觉得温暖。微微摇头,朝那拉氏做个不可的动作。她便把所有注意力转移到此刻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的百兽之王的身上。
欠了欠身体,她迎视他火焰般燃烧的眼神,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民女虽沾染些家中得之朝廷的荫庇,但一直以来,民女始终以一己庶民之身份自居,潜心闭门修身养性,于其他一切事务,早淡然漠之尔,陛下之所谓年妃一项称谓,实非民女斗胆违心而敢冒领耳。”
什么朝廷的荫庇?什么一己庶民之身份?又是什么闭门修养生性?全都是他妈的借口!胤禛被她一番话气得不轻,抹了两下额头,看了眼周围众人看好戏的观望神情,于她这份不体谅的做法心中更是着恼。自登基以来一直没人敢逆龙鳞行事的顺畅之感于此时,却被一个叫他捧在掌心也欲罢不能的女子给彻底阻断。气得他口不择言。一时间竟是把心中所想尽数倾泻,与他在朝廷百官前不露声色的初衷大相径庭。
胤禛如连珠炮似的责难发起了进攻。他说,
“什么叫朝廷的荫庇?年小蝶,你是在以你的哥哥朕如今的忠禄侯西北大将军年羹尧而言吗?什么叫以庶民身份自居?你是在向朕暗示,要与那年羹尧、你们年氏一族撇清关系吗?还有,你的潜心修养,又是些什么玩意儿?修养得半夜竟招呼来一陌生男子闯入你的内室吗?”
说到这儿,他得意地看到她倒退两步,脸色苍白,神态失措的模样,很好!她不给他在众人面前留面子,他为什么还要提她遮掩旁顾?这是她应得的!
果然,众女交头接耳,几个新赶过来的太监也是偷偷议论。悉悉索索之言,絮絮叨叨之语,顷刻间汇合成一股暗流,朝被议论者周围的空气围堵了过来。
“人人都说年妃妖媚,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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