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差使,当然是这个。于大人在例会里把事情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的时候,咱家还真是不敢相信。当然这要有极大的勇气。”
勇气——这个可怕的词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上了身?”
于可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竟兴高采烈地咻咻笑着。于可远想,他大概知道陈洪在笑什么了。他是真的越来越担心了。其实就在这场例会前夕,陈洪与徐阶在京城某家茶楼共进了早膳。最一反常态的是,与任何人会面后都会交由北镇抚司记录的陈洪,这次竟然既没有做记录,也没向嘉靖禀告。这项遗漏——打破了陈洪一向的习惯和谨慎——表明此次例会,他极其重视例会的内容到底会以怎样的情况展开。工部差事,那个和李氏朝鲜合作——说是合作,倒不如说是恩赏的项目——他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件事提醒他对某些大臣,尤其是与自己最亲近的大臣了解得有多么不全面。他这个自诩很有手腕的政治家,几乎不知道情况是不是被隐瞒了起来,因为连隐瞒本身也被隐瞒了。他只是被提供各种选择,而所有这些选择都是这些大臣所许可的,反正他们将那些决定强加给底下的官员的方法,就像是魔术师在三张牌戏法里将纸牌强加给观众的方法是一样的。“任选一张牌,都是我的牌。”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竟然选中了哪些人要他选的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似乎从没选择过高拱不赞成的行动。一来是师徒要一心,二来是太忙,没时间亲自调查了解这些事情,而起草或筹谋这些事情的人便成了胜利者。事实上,他想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这些大人,尤其是内阁,就越像是一座冰山,九城都藏在水面之下,看不见,无法了解,并且极其危险。而他被迫殚精竭虑修剪这座冰山的顶端。翰林院、都察院和通政使司这几个部衙,有一个伟大的共同目标——让官僚主义、朋党受到控制。然而,他手下的官员所做的一切却是不但确保部衙目标不能实现,反而还要达到相反的目标,否则钱景便不会在知道一些实情的时候选择缄默。不幸的是,大明王朝的很多部衙实现的都是它们目标的反面:户部让朝廷无法依仗国库,工部是皇帝一人的工部,吏部导致官员们任人唯亲——他可以无休止地列举下去。而这些人最厉害的技巧就是低调。这些所谓百姓和皇帝的仆从,一心为民,一心为君的仆从们丝毫不会受到残酷现状的影响,官场的一般规则并不适用于大人:他们不受国库空虚的影响,歌舞升平才是常事,他们不会受到同僚的弹劾和打压,因为弹劾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饭碗永远不会弄丢——唯一的削减体现在对下属的苛刻上。那么于可远上任京师这几个月来的作为是什么?基本毫无作为,他学到了什么呢?现在从徐阶高拱和陈洪的态度里,他学到的看来只有一点,那就是在与极为不要脸的官僚主义脸对脸时,他基本上是软弱无能的——唯一比海瑞强一些的是,他会低头,而海瑞不会。现在他决定被驯服,那么他立刻就会相信——他仍拥有极大的权力。他的下属对他仍能唯命是从,他的上司仍然对他信任有加,但仍不能免除背黑锅的命运。当然,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缄默。他相信高拱会为他出头。显然,高拱现在也觉得,还没有到舍弃于可远这枚棋子的时候——或者说,这枚棋子还有更重要的价值,起码不能浪费在这里。高拱:“陈公公,工部这个项目实际上是由多部衙参与,礼部和鸿胪寺都在,翰林院这边说到底,只是做的文书工作,起不到实质作用。你这样说,未免有些耸人听闻了,不知可远犯了什么不能饶恕的错处,让陈公公如此懊恼?”
陈洪嘿嘿笑着,“没什么,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罢了,不能当真。”
高拱“既然是道听途说,公公还是慎言。”
“好好,咱家给公公赔不是了,也给于大人赔不是。”
陈洪仍是讳莫如深地一笑,也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不会轻易地结束,因而所有人脸色都肃然了。于可远连忙道:“不敢。”
裕王这时恰到好处地开口了:“几位师傅过来吧,父皇写了几个字给我,让你们一起来参详。”
众人这才看向摆在裕王大案前的那张御笺,便都走了过来。那张御笺上只写着两个大字,“玉”和“信”立刻扑入了众人的眼帘。裕王见到众人都是疑惑的眼神,便解释道:“皇上说了,这两个字说的是一个人和一件事。”
内阁两位是精通文史典籍的人,看了这两个字之后,先是听了听裕王的解释,然后开始琢磨着,一来在想答案,二来也在想陈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以及刚刚那番意有所指的问责,一时都沉默了。反倒是张居正、于可远和谭纶三个,目光更为单纯,也在想着两个字的含意。裕王仿佛看出众人对陈洪的不满,便说道:“诸位无需担忧。陈洪也有陈洪的难处,一些事在其位谋其政,也是不得已为之。他心中有皇上,便必定会有我,当着他的面,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是裕王在拉拢陈洪的信号。众人都极其意外,尤其是徐阶,在意外之余还有一些忌惮。但看到裕王笃定的眼神,又立刻收敛了。“我有几句话想问问陈公公,不知可不可以?”
徐阶变得尊重很多,殷殷地望向陈洪。陈洪也弯下了腰,“徐阁老请问,咱们之间,没什么可不可以的。”
徐阶:“皇上写这两个字时,说过什么?”
“是在问过都察院如何论海瑞的罪,很不满意后,才写了这两个字的。”
徐阶和高拱碰了一下眼神。两人先是望向裕王,然后都望向了于可远和张居正。很明显,满屋子的人都想让他们二人发表意见。毕竟揣摩圣意这种事,揣摩对了没好处,揣摩错了却有杀身之祸。而嘉靖之所以想当谜语人,最大好处就是不管手下人猜的如何,只看实际效果,效果好自然是道长的功劳,效果不好那自然是手下人的过失,而到时候出谜语的人自然可以当事后诸葛亮。但张居正并不打算说话。而刚刚被陈洪劈头盖脸责问一番的于可远,这时显然在众人心中稍落下几分,主要询问的也不是他。见二人都不说话,裕王开口了,望向张居正:“徐师傅和高师傅在内阁主持海瑞的案子,可远呢,也是两次审问的主审官,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太岳,你是局外人,局外人就看得更透彻一些。依你的意思,皇上这两个字说的是谁?又指的什么事?”
张居正依旧没有发言,而是谦逊地用目光射向徐阶和高拱。高拱有些懊恼地道:“王爷都说了,当局者迷!你还是直言吧!”
张居正这才望向御笺上的那两个字,直言不讳道:“请恕臣冒昧,这两个字说的人是海瑞,所指的事,想来也是如何处置海瑞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然后望向他,等待详解。“信者,其字可追溯至战国时期,因地域差别大,六国文字各有特点。楚国字形从言,千声;三晋和燕国字形从言,身声;齐国本作“忏”,后变为“”。别有古文“訫”。秦汉文字则从人、言,或仁、言,会人言可信之意,人亦声。“信”本是一个形声字,从“千”声,或从“身”声。秦文字从“人”或“仁”声,“信”字在战国大量用于人名、封君名,还作为吉语铭刻在印章中。皇上说是指一人一事,此字便是将事定性为‘吉言’、‘信言’、‘忏言’者。而玉者,以玉为信也。从玉、耑。《典瑞》:掌玉瑞玉器之藏。注云:人执以见曰瑞,礼神曰器。又云:瑞,节信也。玉同信,通瑞,指的当是海瑞。无论是信还是玉,都是指祥瑞之相,可皇上这时为何会用这两个字来说海瑞?臣有些费解。”
其实不是费解,只是不愿意将嘉靖真正的用意讲出来罢了。高拱接言了:“玉者,引申为祥瑞者,亦谓感召若符节也。皇上这应该是有赞许海瑞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们论罪时,能够对海瑞网开一面?”
裕王的眼睛渐渐亮了,徐阶高拱和谭纶也露出肯定的神态。只是陈洪的脸色有些阴沉。见到这一幕,于可远轻轻摇了摇头。裕王望向他:“可远作何解释?”
于可远轻叹一声,“太岳所解释的这两层意思当然应该包含在其中,只是我们若真按照这个意思去办,恐怕会贻误大事。”
所有人都严肃地望向他。于可远:“卑职的意思,信和玉两个字另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百官无信,二是指大明无德。”
众人皆是一惊。“玉者大明也。唯有明君在位,百姓安居乐业,臣工自然应该歌颂明君,但百官如今对海瑞上疏一事缄默,显然皇上这是在指责我们这些臣子心中早已没了他这个君父。今日都察院定罪,没有让海瑞过来,其实已经有这个意思,觉得咱们不会认真审问认真定罪,若是按照那两层意思,放海瑞一马,则是皇上无德,大明无德,文武百官皆被海瑞痛斥一遭。”
裕王第一个沉默了。紧接着,徐阶高拱张居正和谭纶也沉默了。陈洪不由望向裕王。“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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