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智家的窑烧得跑了气,百十件物品全成了不伦不类,父亲盼望的那个粉彩薄胎碗变做了灰不溜秋的妖魔鬼怪,让人丧气。一明动员父亲回北平,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江西局势要乱,有仗要打,还是早早躲避为是。父亲说要回也得把小连带回去,全须全尾地领出来了,就得全须全尾地领回去,他不能把外甥丢在这儿。
可是到哪儿去找小连却又不知道。
红军刚走,白军来了,我父亲当众写过标语,彼时的张扬得意成了此时的罹难证据,被抓是必然的。景德镇的人随着红军走了不少,也被白军关了不少,很多人当场被枪杀在江滩,这其中也包括广智。广智是在父亲对面被枪杀的,没有什么实质原因,就是因为他和小连关系密切,小连走了,他在劫难逃,没有道理可讲。父亲看到了广智那张因恐怖而变得青黄扭曲的脸,看到了广智无助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子弹在那张脸上穿透炸裂而崩起的牡丹一样的血花,看到了一个灵动鲜活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卵石上刹那成为尸体……血雨腥风,江水呜咽,我相信那种撞击对父亲是永生难忘的,或许此刻他才明白了孙团副“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的真正含意;或许他也明白了自己在九江劝慰小连“瞬间的痛苦悲伤是江水里翻起的浪花,随波而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父亲跟我讲述这段场景时很明显地添加了他自己英勇无畏的精神,说他“每临大事有静气”,“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就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但是我相信,父亲当时的脸色不会比死了的广智好看。
我问敌人为什么没把他也像广智一样处决了,父亲说主要是他身上那件月白地四合如意天华锦丝绵袍和多钮巴图鲁坎肩救了他,天华锦是宫里端康太妃给我祖母的赏赐,产自苏州,专用贡品,乃锦中杰出之作,这样的衣裳,别说江西,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几件。父亲不凡的穿戴表明了他不凡的身份,谁也不敢轻而易举的把一个“四合如意天华锦”崩了。
父亲被关在了景德镇北部婺源晓起的一所宅院里,硕大的三进院落破败得荒草丛生,墙倒屋塌。关父亲的小屋是阴潮的茅房,地面洼下,卑湿难耐,地上一踩冒水,墙上生着厚厚的苔,墙角爬满潮湿的虫子,这让他感到不适。风雨袭来,凝阴不散,父亲坐在冰凉的地上,万念俱灰,一筹莫展,只是等死。北京城里富贵荣华的八旗大爷,飘逸倜傥的世外闲人成了阶下之囚,精馐美酒,曼声长歌之际,飞鬺传茗,诗酒文晏之余,何曾想到现在?什么话也别说了,只怨自己老来张狂,彰显什么“玄秘塔”,表演什么“柳公权”,福祸无门,惟人自招,跟那些兵有理也是讲不清楚的,拉出去枪毙是早晚的事,堂堂的艺专教授竟然做了荒蛮之地的孤魂野鬼,归路迢迢,不但是小连回不去了,连他自己也回不去了。
父亲说关他的人大概把他忘了,当时局势的混乱比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还迅速嘈乱,他说,根本没人理他,也不过堂,就这么一天天耗着,他隔着窗户嚷嚷也没人理,每天有一个老汉送进来点吃的,有时是块煮南瓜,有时是碗糙米饭。父亲问有没有咸鱼干佐饭,老汉说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咸鱼干。父亲问这里是哪儿,老汉说是婺源江家的老宅。父亲感叹,自己竟以这种身份到了两淮盐运史江人镜的府上。江人镜曾在京城满族子弟的“觉罗官学”中任镶白旗的汉学教学,兼管中外通商事务,外固邦交,内存国体,是个让人敬重的人物。江人镜字好画亦好,人品亦佳,和我们的祖父是莫逆之交,去南方任湖北盐法道之前也常到我们家里走动,那时父亲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祖父拿着儿子临摹的《玄秘塔》让江人镜指教点拨,江人镜说,形似神亦似,就是缺了些寂静与深沉……
缺少寂静与深沉的柳体字,写在了景德镇的大街上。人家的评论准确极了。
关押期间,父亲的腿长了“臁疮”,溃烂流水,痛痒难耐。“臁疮”的名字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究竟是哪个字,至今不晓,在京城的生活中也从未听过谁谁得了“臁疮”一类的话,但是我从父亲双腿那些永远不退的漆黑疤痕上,足可以想象出他当时病情的严重。
大约关了月余,一个自称姓方的连长将父亲提出茅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让“滚”,其时父亲已经走不了路了,坐在江家堂前的台阶上只是发抖,他在发着高热。来接父亲的是一明,这位不离不弃的同学兼和尚为了我父亲冒着危险多方奔走游说,终于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可谓高山流水,和衷共济,真乃一生一死知交情也。方连长从一明嘴里知道了我父亲的来历,便要求父亲在离去之前为他写一幅字,一明问他写什么内容,连长说就写“升官发财”,直接又痛快。没有桌案,就铺纸在地上写,可以想象,重病的父亲,趴在地上,哆嗦着,用清峻孤傲,如圭如章的柳体,写下“升官发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2008年冬天,我来到了婺源晓起村,村里有三座江人镜建造的宅院,“荣禄第”、“进士第”、“大夫第”,都经过了现代人的修茸,变得威严整齐,排场光丽,三进二天井,三步金阶,官厅厢房,画栋雕梁,接待着往来不息的游客。我不知道父亲是趴在哪间屋的地上写字的,也找不到关押他的茅房,正如父亲所说,一切如浪花,随波而逝,远了……
最终,我父亲还是和小连见了一面,就是在婺源那个送饭老汉的家里,老汉和红军有什么瓜葛不便打听,但他找来了小连是千真万确的。小连很黑很瘦,眼睛炯炯放光,几日不见如同换了一个人。我父亲比小连更黑更瘦,靠在床上别说手势动作,连话也说不出了。小连一见我父亲就哭了,说舅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跟前,实在是不孝顺极了,将来回家愧对他的母亲和舅妈……我父亲还是劝小连跟他回北平,小连说他既然参加了红军就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他要跟着共产党一条道走到底,干一番揭天掀地的事业,等革命成功了,他一准回到北平跟他妈好好过日子,天天吃炸酱面。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像吴贞那样的女子北平有得是,小连若愿意他可以到艺专的女学生里去挑。小连说他也不完全是为了吴贞,他现在的目标大得很,眼光也大得很,共产国际是世界性的,地球有多大,共产国际就有多大,中国革命是共产国际的一部分,能加入其中是他的幸运。我父亲觉得小连现在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把这个正在革命热头上的外甥拉回去似乎根本不可能,便闭了眼睛再不说话。小连说他不能多待,要急着赶回去,临走从兜里掏出一封写给他母亲和奶奶的信,言明他自己要干别的事情去了,暂时不回北平,这一切跟舅舅没有关系。
总算是为父亲做了开脱,小连知道要不写这封信,他妈得把舅舅吃了。
小连要趁着夜色走了,临行拉着我父亲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分手,大概就是生离死别,再无缘相见了。外面起风了,初淅沥以潇洒,渐而飒飒,风声中可以听到小连越来越重的喘息,充满亲情的此刻,彼此的心都变得细腻而柔软,父亲的手用了力,想的是外甥会最终改变主意。
门外有人咳嗽,小连抽回了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说,舅舅,我走了。
父亲挥了挥手,小连走出几步又回身俯在我父亲的耳边说,吴贞肚子里有了……
父亲说,是吗,你不能让她再上吊。
一个月后,父亲拄着拐杖能起床了,在一明的护送下离开江西,辗转向北方移动。因为战事,几次困顿道途,流离沟壑,几次出入锋镝,出生入死。沐雨栉风,奔波日夜,历时近一年,终于回到北平家中。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掌管了叶家的一切,她从一明和尚手里接过了骨瘦嶙峋的叶四爷,用自己的肩牢牢地扛住了即将倒在台阶前的丈夫,滚烫的洗澡水,温热的南炕,干松的衣裳,熬得起皮的小米粥,恍惚中的父亲明白,到家了。眼前这个体贴周到,美貌干练的妇人就是他的太太,是将与他白头偕老的妻子。
真好!
我的父亲在北屋的南炕上整整躺了六个月,溃烂的双腿在名医彭玉堂的医治下总算收了口。这期间,他在小炕桌上详细记录了江西之行的始末,取名《陶阳窑变》,要不,我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一明和尚在北平没有停留,将父亲送到就立刻返回江西了,还住在那座庙里,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却余生。李居士还在,还做着粗淡的茶饭,只是广智走了。
我的父亲江西一行撞进了革命怀抱又撞出来了,让人很遗憾。母亲的观点不同,说我父亲若是跟着小连走了,未必能有今天,没听小连说么,他的战友十个没留下一个,他能活下来是侥幸。父亲若没有“侥幸”当然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能到人世上走一走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这么一想,我又不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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