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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父亲领着他的外甥来到了景德镇,这是他们行程的终点。

爷俩住在珠山的一座庙内,父亲在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曾提起过庙的名字,可惜被我忘记了,或许叫白云寺,或许叫临江寺,2008年底我寻访父亲的踪迹来到景德镇,无论是“白云”还是“临江”则一概没了踪影。当地朋友说,景德镇医院的前身就是一座寺庙,你父亲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也未可知,我说在哪里居住现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父亲和小连的人生岔口,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

之所以落脚寺庙,是因为寺院住持一明曾经是父亲在日本留学的师弟,一明本来是学化学的,不知怎的回来当了和尚,晨钟暮鼓,念佛烧香,把个氢氧结合,酸碱变化全扔进昌江水,让它们回归自然,顺波逐流了。庙有两进院落,后头有僧房,除了住持一明之外还有一个叫广智的小头陀,广智还没有受戒,顶着一脑袋硬扎扎的头发,在庙里充当打杂的角色。因为是附近邓家岭人,家里还开着三座窑场,当和尚不是自愿,是替他祖母还愿,原来他们家没儿子,老太太到庙里烧香许愿,说佛爷若给家里送来俩孙子,她便把其中一个送到庙里伺候佛爷。结果他们家一连生了四个男孩,老太太不能食言,挑了一个老三给佛门捐献了,就是广智。广智把个和尚当得有一搭没一搭,时不常地往家跑,他对烧窑比当和尚兴趣更大。

我父亲和小连住在东配殿,广智和厨房的李居士在西配殿,一明单独住在大殿的西套间。景德镇的窑场近百个,父亲每天到瓷器街和窑场上转悠,体味“陶阳十三里”的繁华和“火光烛天”、“四时雷电”的壮观。阴天下雨不出门,就跟一明聊他们在日本学校的事情,说到高兴处还要唱,唱日本歌《荒城之月》和《樱花》什么的。中国的和尚用木鱼打着拍子唱外国歌,成为珠山的风景,好在日本的歌曲多和念经差不多,别人听了也觉得很好。一明自有他的一帮信徒,信徒们隔三差五就送来东西,说是供奉佛祖,其实是送给和尚的。所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情景。庙虽小名声却很大,留过学的和尚自然比一般土著道行更深,特别是一明唇上留的两撇小胡,更让女信徒门倾倒,你细看大殿后头的文殊和普贤,嘴上都有蚯蚓一样的两撇胡,所以一明嘴上的胡子便显得自然而地道,十分的正宗了。李居士的厨艺一般,把给庙里做饭看作了一种功德,一种修行,清素的饭食简单素朴,除了米饭便是米粥,菜是坛子里的腌小红萝卜,偶有滴几滴菜油的炒洋芋也要等到某位佛爷的生日才能操作。我那位美食家的父亲自然受不了这清苦,常常的下山到街上去寻觅好吃的,七拐八拐竟找到了一个小馆,店主是杭州人,做卤肉的,在父亲的要求下竟也能将“西湖醋鱼”、“杭州酱鸭”做成“昌江醋鱼”、“景德酱鸭”,并且味道还不错。父亲像鲁智深一样将鱼和鸭用荷叶包了带进庙门,一明对此并不反感,夜晚还要与老同学对饮于庭院的菩提树下,闲聊至月上中天,达到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境界。用一明自己的话说他是“修心不修嘴”。

如同来时途中的水牛、古庙、鸭群、野草,景德镇的一切在父亲眼里也皆是优美,闲暇中画了院里的葫芦架,画了来送豆腐的邱二姐,画被广智拿回家去,让人临摹了,烧在了瓷器上,釉下青花葫芦笔筒、粉彩二姐美人梅瓶,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于是知道,他的画原来还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与原作相比,更精彩,更鲜活,更具生命力。由此父亲日日要画,不是在纸上画是在瓷坯上直接画,在广智家的瓷窑里,我父亲光着膀子画画,然后烧成一件件美瓷,这过程简直是不可言说的美妙,窑变的意外让画作增添了空灵和神奇,让他着迷其中,景德镇实在是他钟情的,乐不思蜀的地方。后来经一明介绍,父亲和镇上的磁画名流“珠山八友”有了来往,八友中有前清秀才邓碧珊、有不与政府合作的徐仲南,有擅长画江南小景的金农和以人物画著称的王琦等等……大家都知道叶四爷在画界的名声,知道他与徐悲鸿在北平筹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事情,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父亲在景德镇如鱼得水,有吃有喝有朋友有事干,日子过得充实而不寂寞。至于家里搁置的新太太,至于那场娶亲引起的风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一晃数月过去。

小连跟广智自然成了一对搭档,小连在广智的引导下钻遍了景德镇的角角落落,什么三角井、斗富弄、莲花塘、十八桥,对各处很快门儿清,如同熟悉故乡的东四牌楼、西四大街,闭着眼睛也走不丢。江南的清秀和暖,江南的滋润富饶,江南女子的俊秀可人,让小连快乐极了,那个不久前因他而悬梁的小瑛子只是偶尔地在他的梦中掠过,模糊又含混,不是浪花,连波纹也不是了。他母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走几个月一切都淡了”。

父亲对我说他在景德镇遇到过红军,我认为是父亲记错了,我们学过党史,30年代红军大多在井冈山,在江西的南部和福建北部一带活动,跟景德镇关系不大。但是父亲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确在景德镇和红军有过接触,并且说红军的官长姓孙,人称孙团副,团副的独立团指挥部就设在庙的前院。

每天进出庙宇的军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年龄都与小连和广智相仿。没一个礼拜小连就恋上了部队的女兵吴贞,跟在吴贞的后头,狗一样地追着跑。吴贞比小瑛子有意思多了,痛快果敢,飒爽漂亮,像京戏里的樊梨花,跟樊梨花比,小瑛子顶多像个秦香莲。

小连是个情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得有个人爱,情感不能有空缺,我想这大概也是他后来频频地变换夫人的原因。不算死了的小瑛子,小连先后有过四任妻子,有的是离了,有的是牺牲了,四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大帮孩子,个个都是鼻孔朝天的“革命干部子弟”,到我们家来看我父亲都带着降贵纡尊的范儿,到了“文革”初期,有两个还来造过反,说我父亲在江西阻挡他爸爸参加革命,罪大恶极。后来他们的爸爸被关了,“干部子弟”便再不来了,一个个都老实了。

我对父亲与革命的失之交臂十分的不理解,父亲对此却很坦然,说即便当时知道红军后来要坐掌江山,他也不会跟着红军走。我说那就是对红军有看法,对红军有看法就是对革命有看法,就是落后,就是反动,可悲极了。父亲说他对红军没有反感,都是些很执著的年轻人罢了,父亲把打仗看作了小孩子过家家,就像我的哥哥们院里院外地跑,玩“官兵抓贼”,不同的是红军“官兵抓贼”的场地扩大了,人数增加了。我问父亲谁是官兵谁是贼,父亲说“调换着来”,谁抓谁是看运气,角色是随时转换着的。我说人家小连怎地就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红军?父亲说小连是没有退路了,小连不敢回北平,小瑛子的命案在等着他,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吴贞紧紧地勾着他,他的魂魄早随着吴贞走了。

这样说小连参加革命的动机一点儿也不纯,非但不纯,让人看着还有点儿那个……我是没有机会问小连,若有想必他的回答一定是“建立苏维埃,解放全人类”一类的冠冕堂皇,他会将许多细节抹去,使他的革命变得神圣化,笼统化,这是他后来一贯的把戏。

我在五十年代见过吴贞,她到我们家来是了解小连参加革命前的一些情况,就是了解小连和小瑛子的情况,那时候她正准备和小连复婚。吴贞长得像电影演员,像《渡江侦察记》里头的地下党江四姐,我一直怀疑电影里的那个南方女船工就是照着她的模样选的,抑或就是她演的,尽管她说她从来没当过演员。吴贞跟我的父母说话使用的是“你”,不是“您”,我看见母亲背过脸去悄悄地皱眉,父亲却不动声色地应对。为了报复,我对这位干部表嫂也不客气地称呼了几声“你”,立即遭到母亲的呵斥,母亲让我在表嫂跟前不能这样你我他仨的没规矩,得将表嫂称为“您”,我反驳说表嫂也不是长辈,她跟我的几个姐姐没有区别。母亲和我的话是说给吴贞听的,可惜的是她竟然没听懂,一张嘴还是“你、你”的。吴贞走了以后父亲说,你们在客人跟前敲边鼓,这样不好,吴贞是南方人,南方人不讲这个,他们即便见了八代以前的老祖宗也只会说“你”。

母亲说,也就是碰上我罢,要是遇上老姑奶奶,挑礼儿的地方多着呢,这婆媳俩有戏唱。

我说,姑爸爸娶了这么一个儿媳妇还不如娶小瑛子。

吴贞跟人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她在队伍里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当年她提着一桶墨汁到庙里来找小连,命令小连到街上去给红军刷标语一样,也不管小连愿不愿意,就把任务派给他了。小连对往墙上刷标语没有信心,我父亲也认为小连干不了这差事,以小连那狗爬一样的字,绝上不了景德镇的墙面。父亲不知道小连往墙上刷标语是当之无愧的,吴贞为什么不刷呢,因为吴贞根本就不认字,她的出身是南塘湾的童养媳。

事实上,景德镇当年那些“一切权利归苏维埃”、“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要吃饭当红军”的标语都是父亲替他的外甥写的,精于书画的父亲将标语写成了工整的柳体正楷,构体严谨,刚劲有力,体现出他多年临《玄秘塔碑》的功力。父亲在写标语的时候,围观者甚众,老百姓不懂什么《玄秘塔》,可是看得出好坏,大约也是初次见识如此精湛的书法,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好手艺”、“好唰溜”、“好笔力”的夸赞在父亲的背后此起彼伏,让父亲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在京城之地,在各种场合,他当众挥毫的机会不少,却从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气势磅礴,如此唱大戏一样地被人叫好。父亲的感觉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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