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足有三柱香的时间,秦念久也没再跟谈风月说话。
他闷头挪到了树干的另一侧坐着,手里捏着一沓从农户中找来的草纸,左手执着根沾饱了墨汁的狼毫,在上面奋笔疾书。
谈风月虽然模样像个君子,气质像个君子,实则本性却跟君子二字半点也不沾边,只呆站了一会儿,便大方地跟着挪了过去,垂下眼看他在写什么。
入眼的字是好字,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内容却有些不堪入目,开头便是八个大字:“死鬼卿卿,见字如晤。”
紧接着便是些什么句读不通半文半白的“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小爷我已顺利还阳,勿要挂念”、“综上所述,这两块木牌托你送予一个叫做陈温瑜的阴魂手上”、“怎么说也是做了转生以来的第一件好事,没什么东西作见证,就给你烧一抔人灯的骨灰罢”、“逗你玩儿的,一幅彩燕双飞随后就到”……
如此,洋洋洒洒地写了整整八页纸,除开用了两行字简述了一遍罗刹私的故事,剩下的尽是些废话。
倒是半个字也没提自己。
谈风月看得大方,秦念久写得也大方,半点没有要避着他的意思,落下了最后一笔。
写完了,他啪地一弹纸页,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将其铺在了一旁的木牌与绣绷上面,拇指与中指捻着一弹,拿“无中生有”点了团火,扔了过去。
又是纸又是木头,都是些易燃的东西,很快便被火舌舔成了片片黑灰。
谈风月看着点点黑灰被风卷起,突然没头没尾地道:“那个在阴司等了六十七年的人,是你?”
不知道他是怎么联想到这里的,秦念久奇怪地看他一眼,甩了甩写字写得有些发酸的手,“我说你就信啊?不过是编个说法出来,给她留个盼头罢了……”
边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那黄衣老道画的道符,抽了三张放在地上,一字排开。
仍记恨着这人方才说他长着一副鬼样子,他语气凉凉地嘲他,“六十七年哎老祖大人,你以为是六年七年?阴司里阴气扰人,要是真等上那么久,估计最后连在等谁都忘了吧。”
树下碎石挺多,他随手拾了几粒,抛起来又接住,又听谈风月问道:“所以,你当真在阴司等了六十七年?”
哎不是,他不过是随口诓洛青雨的,这人怎么就咬死了是他呢?
“是是是!就是我!我在交界地里苦苦等了六十七年,等得连我在等人都忘了,当真是好凄惨,好无助啊!”秦念久将落下的石子捏在掌心,翻了个白眼,“——劳驾老祖您高挪贵足,让开一点,别挡着我卜卦。”
谈风月依言撤开了一步,看他扬手将石子撒在了符纸上,低头凝神解起了卦来。
不过几息工夫,秦念久抬头看他,“东南方,五十里外,半山抱谷……是什么地方?”
谈风月颇熟地理,略一思索便给出了答案,“应是红岭山城。”
“红岭城?我这壳子不就是红岭城人吗?”秦念久有些惊讶,转眼去看那符纸中较新的几张,“他俩遇上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谈风月也看着那几张新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那道士做了恶事,合该逃得越远越好,怎么会留在离此处并不远的红岭城,陈温瑜又是怎么找上的他……”
甫一回魂就动了一夜的脑筋,秦念久脑子都钝了,有些转不过来,起身伸了个懒腰,“想那么多……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以为处理了罗刹私,这事就算了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想管到底,谈风月似有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替自己敛骨?”
“送佛送到西嘛。至于敛骨——天下之大,也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找……”秦念久拍了拍后摆上的尘土,不在意地答道,“就从红岭开始好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占一占卜一卜,总会有眉目的。”
天已大亮,他把黑伞撑好,严严实实地遮着自己,转身看向谈风月,客套地问了一嘴,“仙君一起么?”
谈风月行走世间五十二年,向来不爱给自己添麻烦,耐着性子处理了罗刹私的事已是破例,也不缺那点功德,可他看着眼前锦衣黑伞的人,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秦念久只当他是“心系苍生”,颇为欣慰地看着他,心道这人虽然看起来冷,实际上还是挺热心的嘛。
他这么想着,刚想开口调侃他两句,就见谈风月突然伸过手来,微温的指腹抚在了他的颈间。
“……!”秦念久被他的动作吓得一炸,尾指又烫了起来,手里的黑伞不由歪了歪,霎时被漏下的日光灼得皮肤一痛。他赶忙把伞重新打好,“你你你干什么?!”
这人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谈风月无语地看他,“……你脖子上的伤。素心诀。”
早先被银扇切开的伤口虽然不深,却依然是破了,有细而淡的黑气不断从中溢出来,不细看不会发现,但若是被人看见了,还是怪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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