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儿不在,强虎的学业就都得指托你了,桥儿就这一根血脉,断不可不严厉教导。”
孙德艺不明白婆婆的意思,便推诿道:“老爷纵是忙碌些,却也从未在关切强虎学业的大事上偷过懒的。”孙老太太方才想起,她们母女对孙希桥调往山西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便哈哈笑了,转脸对王妻说:“我这老太婆,只怕是不中用了,桥儿才回来告诉了我,我只当他们母子几个都知道了呢。”王妻含笑答应:“老夫人心里终究是舍不得吧,只惦记着儿子,倒是把媳妇、孙儿们给忘记了。”孙老太太听了更是大笑几声,歇口气后,接着王妻的话说:“我哪里是舍不得,生养个男儿,逢着太平盛世,尚可指望着他出人头地,迎上国难当头了,便只当是身上掉下来一块骨头,在自己怀里抱了那么几年,终究还是要落到地下,埋进黄土里才是它的归宿。”孙德艺略听出些端倪,忍不住问:“母亲这么说,莫是听说了什么事了?”孙老太太就把中日开战,和孙希桥接到调令的事情说出来,孙德艺和兰心听着,都无比心酸,怎奈老太太面前,俱不敢哭。
老太太略坐片刻,就起身要回去,孙德艺忙起来送,老太太让她陪着兰心,兰心听见却说:“父亲既然回来了,我也随老太太和母亲去拜见父亲,今日不去,只怕往后会愈发的想念。”孙德艺正欲告诉女儿,随后会和她父亲一起来看她,不想老太太却欢喜了,说:“我素来看雪丫头识大体,仅是这一点,就比她母亲要强多了。”王妻听了附和着老太太笑了一阵,便同燕子一起,扶着兰心下床来,然后孙德艺扶着老太太,王妻和燕子一起引着兰心下了楼。
到得楼下,孙老太太又对孙德艺玩笑着说:“你到后面去管着你女儿,我也用不着你扶,只怕你一心惦记着后头,倒是要绊倒我了,还不如我自己扶个拐杖走路强呢。”大伙一听笑了,孙德艺便和燕子换了换,与王妻一起搀了兰心出来。进入正殿里,刘世雄仍然未走。一见老太太进来,忙起来问候。让过老太太坐下,刘世雄问起兰心病情来,兰心听见刘伯伯的声音,连忙起身行礼。刘世雄喜欢得亲自跑过来扶她坐下,待她坐稳,才回到自己座上,与老太太聊起来。
孙老太太问:“桥儿被调往前线,敢问刘厅长是否也与他做伴同行的?”
刘世雄恭敬回答:“老夫人何苦为难刘某,咱两家都已做了亲,这么称呼,岂不是见外了?”
孙老太太笑说道:“家事且做家事论,那我老太婆就妄自尊大啦,这么大胆问你公干,只是盼望桥儿同行能有个好伴。”
刘世雄爽朗笑答:“既然咱们结了亲,是一家人了,这家里总得留下个看家的,我就留下来照顾咱们一家老小了。”
老太太知他向来风趣,更开心了,然后问起他家中近况,便说:“我老太婆近来手上懒了,腿脚也懒了,竟然连大门也不肯迈了,前些年到贵府里认过门,此后居然就没再去过,倒是还记得你家里那木楼,真真比当年紫荆城附近的天下第一楼还别具特色。”
刘世雄连连摆手道:“老夫人谬赞,论起这居所,同僚们都羡慕您这里的王府呢。”
“依我老太婆看,还是你那楼高独立的气派。”
刘世雄喜了,道:“老夫人若不嫌弃,常到寒舍走动走动,若是嫌那脚夫不稳,使唤个人告诉刘某,刘某令警卫来接,若是老夫人嫌那轿车味儿重,那刘某只好亲自来,徒步背着老太太回去啦。”
“使不得,使不得!只怕越老越不中用,哪里都去不了咯。”孙老太太说着,笑得舒畅,连腰板也都直了起来。
“往后兰心过了门,不须刘某来接,只怕老太太就要惦记着去看孙女了。”
孙老太太听见,笑得更欢,孙希桥夫妇也都随着笑了。兰心听见刘伯伯说起两家结亲的那句,就已经在心底犯嘀咕,而后听到这里时,便全都明白了。虽然极不愿意,但不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来,心里却又急得不得了,只好伸手拉住她母亲的胳膊。孙德艺知道女儿心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当众恼怒,兰心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顿时感到孤立无助,就只能在所有人喜乐的笑声里,独自含悲伤感。
☆、第四十九章
孙德艺为夫君收拾好行装,临行时一看,竟是连半个家都搬去了。孙希桥怪她:“莫不是要终身不见了?竟然将我分了出去!”孙德艺忙制止他的胡言乱语:“怪道母亲常常说你,儿女都要成亲了,自己还比得个孩子。”孙希桥调皮地笑了,忽见母亲送出来,忙绕开悲戚的妻子,迎上母亲跟前。孙老太太引兰心、碧菡、强虎三个在东厢门前停下,老太太伫立定神,兰心等三人默默含悲;孙希桥见这一情景,心中别离惆怅更甚了,跪在母亲膝下,发出一声闷响,而后才说道:“日——后家中一切,有劳母亲费心。”老太太神思稍定,厉声说道:“君所思有重社稷,臣所思有重君事;丈夫远游,当思天下未平,仇敌在前,万死不可辞也。”孙希桥连忙叩首答道:“孩儿谨记母亲教诲,当以一石之躯,填拒敌之城垒,报效党国之恩。”老太太含笑默许,命强虎、碧菡扶起父亲,随后不待他们妻儿几个诉尽离情,老太太便催促孙希桥出发了。
孙希桥简单嘱咐过强虎和碧菡,又恋恋不舍地抚摸兰心一遍,然后一转身,大步朝府门走出去。孙德艺心头肉随风一掀,急急地跟到门口,兰心姐弟也跟出来,只见孙希桥回首一顾府门,就迅速地将目光停落在门廊里秋水满溢的妻子面上。待自己也泪涌鼻侧时,才扶正帽檐,迈脚上车,坐在急性子的刘汉冉冉徐行的黄包车里走远了。
孙德艺早在车出巷口之前就看不见丈夫的影子了,泪水如洪,飞流如瀑,视力水平和眼中瘀血的女儿差不多。母子四个失魂落魄地零落在门前石柱旁,忽然听见院内彩霞母亲一声嚎叫:“老太太!不得了啦——”兰心三姐弟旋即转头向内,几个丫头、家仆也纷纷朝大院中探头望去,孙德艺惊闻叫喊,泪水像是作假似的立即收住,绫绢一点,扭身进去了。
此时院中惊慌一片,彩霞母亲手足无措,只哭喊着:“快叫夫人!”袁尚民也焦急如焚,想挤进人群中去,无奈自己还得丫头扶着,听见彩霞母亲慌乱无神,不得不大声喊:“先扶老太太进去,快去请大夫!”
孙德艺急赶进来时,老太太已经被侍弄到了后殿起居的房间里躺下了,一眼看去,只见老太太双目紧闭,浊泪缓流,口中喃喃乱语,四肢早已僵化,麻木如枯。强虎不待母亲跪哭上去,早已扶在祖母床沿边流泪,在他的印象里,只有自己和父亲犯错时,祖母才会表现出眼下这般严峻僵硬的表情,而大多数时候,老人家总是朗朗大笑,淡看乾坤。很明显,这次是父亲的错了,祖母很伤心。强虎捧起祖母的一只手,泪水滴落到她手背上,正要合上双手握住祖母时,自己幼嫩的手掌却被祖母轻轻地捏成了拳头。他立即低头看去,果真看见祖母枯瘦的手指蜷曲起来,再望望祖母脸上,老人家微微地笑了,那笑容有些倦懒,却在满屋子的啼哭声中凸显出坚强。
祖母是极度要强的,这一点,是孙府里主仆皆知的事情,兰心、碧菡和强虎,更是深感祖母的威严。老人家一声呵斥,如雷捶地,立刹住满堂哭泣。
孙希桥远赴战场的悲伤气氛,并没有成为笼罩孙府屋檐的阴云。老太太训斥了哭泣的儿孙,随后当他们各自回屋继续流泪时,老人家却紧咬牙关,在后殿里心角处暗暗痛哭。被丫头请来府上的大夫,莫名其妙地被拦在了府门之外,孙门上下,个个寂然。孙德艺一面含悲,一面担心女儿因悲伤流泪对眼睛造成更甚伤害,心忧焦虑时,恰巧凯琳和她父亲前来造访,才勉强制止住母女三人的悲伤。
碧菡很快就将悲伤淡忘了,和凯琳在一起畅聊,竟然像是西药止血般的奇效。午后兴尽时,碧菡告诉凯琳:“The day after tomorrow is Qianghu birthday。”凯琳一听,喜上眉梢,轻声朝碧菡说:“On that day I will give him a surprise。”碧菡想要提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惊喜,然而凯琳只透露给她:“It’s a secret。”随后凯琳的父亲工作完来接她,她便起身与碧菡姐妹告别,而她的离开,也带走了姐妹二人短暂的欢乐。欢乐腾出位置来,屋子里迅即像汇聚洪水一样充斥满阴霾。
不过它也会像洪水一样很快地分流消散。
因袁尚水回了部队,彩霞嫁过去后,一直没能回门。袁正德便修书与孙老太太商量,征得彩霞母亲同意后,将回门的日子定在了二十三日,正巧回门后,二十四日便是强虎生日,老太太嘱咐舅老爷要为强虎登台献艺,袁正德欣然应允,也携了妻子,备厚礼而来。
暖阳照亮孙府里每一处阴暗,将这府中一夜流淌的眼泪烘干,用它烈烈的光和热,唤起每一个伤心整夜的人。孙德艺前来问母亲早安时,才发现老太太早已经在院子里吩咐布置了。婆媳俩相见,孙德艺立即不安地问候母亲:“母亲怎么亲自招呼起来了?这些事情自然有王嫂子安排的。”老太太笑道:“这会子可不比往日里了,往日舅老爷前来,一切由得她来安排,或是耗费多些,也只是为了不辱你的脸面;而今做了亲家,若是破费多了,或被家人说闲话,若是排场小了,又恐在你这儿落下不是。”孙德艺听过母亲叙述,连连自责有失思虑,又赞过老太太体贴家下,才劝她进去休息,自己接着布置起来。
十时许,袁正德夫妇护着彩霞姗姗来迟。孙府里众人早早地就在府门口迎候了,孙德艺携强虎、碧菡在门廊上迎候舅父、舅母,彩霞母亲则是更甚,脖子都望长了,一见袁家车架拐进巷口,就小脚急迈,跑下门阶去迎接。及袁正德下马来,孙德艺携儿女忙上前去问一路风尘,紧接着拥了舅母和彩霞下车,一大群人密密地步入府中。
彩霞母亲见到女儿,二话不说先大哭一通,夫人、亲家和女儿反复劝阻才稍微缓了些声。一路哭哭啼啼进了府门,绕过照壁,任然哭声不止。此时老太太听见传报,得知舅老爷和舅夫人到了,亲自迎到正殿院中来。听见王妻啼哭抽泣,便笑言:“这女儿回门是多喜庆的事,别煞了喜气。”彩霞母亲一听,这才抹泪无声。彩霞见了老太太,也忙放开母亲手臂,随袁妻出了人群上前请见。孙老太太与袁氏夫妇互贺喜庆,然后拉过彩霞,欢喜地说:“多日不见,这孩子更圆润了,”接着抬眼对彩霞母亲道,“可见舅老爷、舅夫人十分疼爱的。”说完领着众人大笑起来。
请了袁正德夫妇进正殿厅中坐下后,王妻命人上了茶,随后便要下去做事,孙老太太制止道:“今日彩霞回门,理当你和亲家叙叙才是。”王妻辞说午宴尚未备妥,仍要下去。孙德艺便劝:“午宴等事,都已让邢嫂子做主安排了。”王妻依然犹豫着,不料碧菡插话说:“我说王嫲嫲你也就别推辞了,今日个一早我就留意到您换新衣裳了,不是为了彩霞姐姐,难道说是穿给我看的?”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老太太更是乐不可支,笑骂道:“菡丫头越来越没见个大小的,真该打了。”王妻赧然酱色,这才垂首依着夫人坐下来。
王妻坐定后,孙德艺想到老太太必然要和彩霞调趣的,便欲让碧菡和强虎回避:“你们去陪陪姐姐。”碧菡见这厅中热闹,又兼好久不见彩霞,忙辨道:“有燕子守着呢!”孙德艺知女儿不肯,正色督促说:“小女狂妄,獗如胡劣!”碧菡听了不服,还要犟嘴,这时只听孙老夫人笑道:“再过两年,菡丫头也要嫁人了,你且让她留下来听听,也让她晓得做了新娘子是个么样(怎样)子的。”碧菡这才明白过来,脸红心跳着跑了出去,强虎也略略听出些道理来,却不动声色紧步跟了出去。
☆、第五十章
此时厅中,只留下嬉笑声一片,和彩霞脸颊嫣红的两朵。袁氏夫妇还在笑着碧菡的爽朗可爱,老夫人就接着开口调侃彩霞了。
“打小我就看霞儿脸圆肉丰,旺夫旺财,必然嫁得一个好郎君的。”众人会意都歇下笑声,转眼看向老夫人,老夫人乜见也只装作不知,仍笑眼望着彩霞,继续说道:“如今看这表少爷,精神头儿卯足,倒成全了我老太婆信口雌黄了,哈哈哈哈——”袁妻最先应声哈哈大笑起来,彩霞母亲起先悲伤不已,后被碧菡逗得乐了,情绪也松懈了些;孙德艺因担心兰心,没在用心听老太太说话,忽然听见后面一截,心下立即明白过来,也露齿笑了。袁正德听老太太说得大家都开了心,却见彩霞脸上又涨红了一层,也只好出言解围:“老太太厚爱,袁某替水儿谢过老太太夸奖。”熟料老人家不依不饶,回说:“若是没成亲,老父亲替也替得,而今成了亲,新媳妇还在这儿,怎就劳动得舅老爷呢?”偏生袁妻被老太太说得心窝里热了,忙要彩霞起来向老太太道谢。彩霞羞不能耐,依着母亲勉强起身,轻启丹唇,支吾道:“彩霞谢过老夫人夸奖。”话未说完,人已经极不自在地颤抖了。袁妻生在乡下地主家里,除了学些女工,书是不能识的,听出老太太话里是在赞赏袁尚水,儿媳却不是在代自己的丈夫向老太太道谢,便立即纠正说:“你要说代你夫君谢过老太太!”彩霞只得再说一遍,只是夫君两个字,生生磨破了丹唇一瓣。
王妻早先就不中肯这门亲事,大有赔了丈夫又贴女儿的饱受欺辱的感觉,而今听见袁妻当面教训自己的女儿,心里边立即警戒,悲伤没了,乐呵也没了,一肚子酸苦和恨意满胀着,只等着袁妻一个不留神,就要吐出来淹死她!彩霞却没有察觉母亲神情中的变化,只自顾着埋头躲羞,趁老太太笑得乐了,忙请说:“离家日久,彩霞十分惦念兰心姐姐和碧菡妹妹,先前见着了碧菡妹妹,却连半句话都还没说上,请老太太、太太恕罪,准我先去看望她们。”孙老太太正欢喜着,又看彩霞是自小在孙府里长大的,也就不计较礼数,欣然应允了。孙德艺一听,慌忙站起身,虽然民主革新已经很久,文明婚礼也受到国民政府的提倡,但安庆有句老话,“入了洞房的新婚娘子遭鬼惦记”,若进了待嫁姑娘的闺房里,怕是会给年轻姑娘引来脏东西。
孙老太太、舅老爷、王妻和袁妻都被她的惊慌吸引,孙德艺也早望向了老太太,无语眼神中,两个女人的心思凭空交流,并且彼此都心领神会。可其他人不明白,尤其是舅老爷和置身其中的彩霞不知。孙德艺机智地向这些不明白的人解释:“张罗着院子里的事,竟忘了兰心眼睛换药的时辰,好在彩霞提起来!”舅老爷不明就里,只以为妹妹担心的是外甥女见到彩霞后,又会想起尚水,再闹得不可收拾,于是顺水推舟送一程,看向妻子说:“耽误了兰心换药,这可是我们的罪过了!”袁妻不及分辨,又听丈夫道:“知道你也想儿子了,和妹子一起去看看吧。”袁妻听了也忙收住笑容,复又记起一路来时的悲伤。
自去年将小儿子尚民送出菱洲鸽子滩,往省城里求学以来,这对母子就没见过面了。当袁正德从县里听来十余年杳无音讯的妹夫一家正在省城里,并于五月初五两亲戚家欢喜相聚,共庆佳节后,就听说了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孩子在学校里闹得风雨满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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