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大,命大!”田雨坤伸出被子弹削去两根手指的右手揩揩眼泪说,“我娘子她、她生产才满月,小娃儿在她怀里吃奶,一颗子弹穿过娃儿的头,又打进她的胸。娘儿俩一道……死了,死了呀!”
眼泪如注,衣襟湿了一大片。
我的喉咙如堵,说不出一句话。抬眼四顾,河滩的芦苇一片沉寂,一道道氤氲清晰可见地盘旋在苇杆间。哦,那是死者的冤魂在游荡……
那天阳光灿烂,我的心头却堆积了厚厚的阴霾。
(五)
潘远华走后,经常到东民巷十七号后院里走动的学生多起来,都是张玉晨的同学。有马明辉、徐庆、吴秀云、沈寿良等,冯老师常来。来了便钻进里房悄悄地说话。我父亲竹成那时也十来岁了,来了人玉晨便让他到巷子口放哨。我父亲晓得他们是在商量抗日救国的大事,闹不好就要掉脑袋,站哨也就很认真很尽心。
经常来找玉晨的另还有一个人:治安会会长辛固生的小儿子辛吉林。
辛吉林和玉晨同班,小白脸,头发用木花水梳得光溜溜,苍蝇叮上去很可能滑跟头。在学校里,辛吉林原是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却不知怎么也看上了张玉晨。起初张玉晨缺乏革命警惕性,把他当朋友,还托他办了几张治安通行证。这让辛吉林觉得无比荣幸来得就更勤。时间一长,免不了和马明辉、徐庆他们碰上面。辛吉林见张玉晨老和他们凑一块儿,心里酸溜溜的,认定马明辉、徐庆几个都是他的情敌,几次苦苦警告张玉晨不要脚踩几条船亵渎爱情之神圣。张玉晨不理睬,拉下脸把他往外赶,辛吉林马上又献忠心表爱心眼泪汪汪地央求玉晨饶恕他。冯老师指示张玉晨尽可能利用这个汉奸的儿子,张玉晨演技不过关,常常冷一阵热一阵。事出无心效果却更佳,逗得辛吉林三魂颠倒了二魂半。这一趟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不再理睬张玉晨,下一趟却又咬破手指写血书,恨不得拿刀把心挖出来。
这天午饭后,辛吉林又来看张玉晨,这一回他没有从大街走,而是沿濠河从小巷子插到了十七号后院里,还抱来了两只大西瓜。
走到后窗跟前,辛吉林正要叫“玉晨”,却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他把耳朵贴近窗棂,偷偷地听起来。
“……这趟,日本鬼子又在麻虾桥杀死十六个平民百姓,罪行令人发指,必须让全城人知道这件事,戳穿他们‘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谎言。今晚上,你们分别把传单送出去。马明辉,你们小组去西区;张玉晨小组负责东大街……”
是……冯老师!辛吉林恍然了,这冯唯世肯定是个共产党,怪说他们经常往一块儿凑!好哇,这回你们有把柄在我手里了!
毕竟辛吉林也才十八岁,心肠不够狠心机也不太深。这小子并没有想到马上去告密,他只想借此要挟张玉晨,让她乖乖地听摆布。他甚至想象张玉晨会在他面前发抖,抱着他流眼泪说好话……
等到那几个人走出门,他抱着西瓜进了屋。
张玉晨没给他好脸色:“你倒是逍遥,天天东游西逛的!”
辛吉林冷冷地笑:“是呀,不象你们,又是开秘密会,又是商量发传单。就不怕日本人找上门?”
张玉晨大惊失色:“你……胡说!”
“我胡说?刚才我都亲耳听见了!那个冯唯世,要不是共产党,我的姓倒着写!”
“你、你想干什么?”
“玉晨,我只想劝你,不要跟那些亡命之徒往一起奏,不会有好结果的。”辛吉林靠近她,眼里透出白马王子式的忧戚来,“你也不想想,日本人多厉害!你们能闹出什么名堂?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还有活命吗?我的心你不是不懂。我们还是一块儿参加‘和平运动’,不也一样报效祖国?你就听听我的劝吧!”
张玉晨冷冷问一句:“要是我不听呢?”
“你当我没办法?我报告治安会,把你们几个抓起来,省得他们把你往死路上带!”
张玉晨怔怔地看他。那张小白脸上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这家伙说不定真会干出这种事……
“玉晨,你跟着他们瞎混会丢了性命的!”辛吉林苦苦地劝,“以后,别再理他们,好吗?我父亲他们办了一个‘和平救国训练班’,专门招收有志向、有文化的青年人。我和你一起报名吧!凭你的才能,肯定会得到重用的……”
玉晨觉得有必要先稳住他,答应说:“行,你让我想想。——明天,我给你准信儿。不过,要是你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一辈子也不会理你!”
“好吧,我保证不说。”
“来,吃你的西瓜。”
又说了一会儿话,辛吉林乐呵呵喜滋滋地离开了。
玉晨匆匆从后街绕过去,找到马明辉和沈寿良,又一起去见冯老师。
冯唯世慌了神,连连搓着手,却搓不出个办法来:“这可怎么办好?这可怎么办……”
马明辉比他有主张,问张玉晨:“明天他要到你家来?——你约他晚上到北濠河边散散步怎么样?”
张玉晨不解:“干什么?”
马明辉的脸透出寒冷的光:“你死我活,只能干掉他!”
“干掉?”冯唯世惊得眼镜跌下来,“不不,他、他才十八岁,也没犯、犯非杀不可的罪。还是、还是先警告警告他……”
“要是他不听呢?”
冯唯世没了话,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不能……他还年轻,会、会改正错误的。”
马明辉哼一声:“等他改正错误,我们怕是早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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