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上海1号”的地基已打了大半,钢筋层层叠叠,硬邦邦直逼逼,中国第一的模样似已隐隐可见。别样的层次感,蓄势待发的。
清明小长假,赵辉带儿子去松江写生。小家伙最近对画画有点儿兴趣,报了个课外班,一周上两次,目前正在兴头上。给赵辉也画过两幅,一幅素描,一幅油画。赵辉郑而重之地挑了一幅裱起来,挂在书房。好坏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坏了儿子的兴致。赵辉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家长,对儿子向来宽待。从小学起,这孩子便兴趣广泛:喜欢摇滚,玩吉他,还有架子鼓,组过校园乐队;喜欢远足,初中时跟着一群驴友到百山祖暴走,回来时浑身脏臭,裤子破了个大洞,完全一副瘪三模样;有段时间还迷上烘焙,做小饼干、纸杯蛋糕、瑞士卷和马卡龙,成功了拿去向同学炫耀,搞砸了也舍不得扔掉,弄得赵辉有一阵天天吃烤煳的蛋糕和饼干碎屑。
写生在佘山脚下。结束了众人便去别墅吃饭。周琳买来半成品菜肴,做成满满一桌,倒也色香味俱全。吴显龙也在。四人围坐着边吃边聊。东东上个月底过生日,吴显龙送来礼物——别墅钥匙。赵辉犹豫半天,还是收下了。吴显龙加上一句:“是使用权,不是产权,节假日过去玩玩,比住酒店好。别有心理负担。”——是怕他别扭。赵辉苦笑,心想,占了人家便宜还要人家反过来安抚,也难怪被老薛骂伪君子。薛致远入狱前,一把暗器扔出去,满天飞雨。烂摊子收拾得不容易。吴显龙背后出钱出力,面儿上只字不提。这些赵辉不是不知道。给蕊蕊看病的那笔钱,是赵辉最大的软肋,纪委的人查了又查,到底还是有惊无险。问吴显龙,他答得轻描淡写:“钱能搞定的事,都不是事。”赵辉没再问下去。猜也能猜个七八分。名利场是非圈,这方面吴显龙比他兜得转,有的是手段。当着他是阿哥,在外人面前就是吴总,八面威风掷地有声,该耍心计时耍心计,该斗狠时也要斗狠。一只脚踩在线上,忽左忽右,节奏分寸都要控制好。“薛致远是前车之鉴。”那天,他与赵辉去极乐汤泡澡,这么说。赵辉沉吟着:“——不错。”吴显龙又聊到周琳:“我下个月新开一家投资公司,想请她过去帮忙。”赵辉一怔:“回头问问她。”吴显龙道:“是个人才,别浪费了。”
周琳问起他与吴显龙的关系。“你若要我去,我就去。”赵辉知道周琳是诧异别墅的事。钥匙包在盒子里,俄罗斯套娃似的,大盒套小盒,层层叠叠。包装纸撕开,东东嘻嘻哈哈地拆,拆到最后也有些意外。吴显龙开玩笑:“将来你结婚,我就不送礼了。”周琳以为赵辉会拒绝,谁知竟没有,也不问他。隔几日,赵辉自己说起这事:“阿哥是自己人,也没啥。”停了停,又道,“拒绝别人也要有底气的,我现在底气不足。”没头没脑的一句。周琳细辨这话里的意思,觉得赵辉是有些沮丧了。站在女人的角度,周琳能理解某些男人对理想的近乎痴狂的坚守,像是精神洁癖。以周琳通达务实的世界观,遇到这类男人,通常是两种极端,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就是崇拜到极点。对赵辉自然是后者。也是一物降一物,没法子的事。上海话叫“吃死忒侬(爱死你)”。赵辉说,现在说“不”,就跟女人“作”没两样,自己都觉得叫不响,没意思。周琳静静听着。这时候不能劝,一是难劝,二是劝了也不管用。只有等他自己慢慢消化,慢慢想通。过程会有些痛苦,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呛水是免不了的。倒不如放松,其实也沉不下去,顶多弄个一身湿。周琳愈是在乎这个男人,便愈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身”要保护,“心”亦要照顾好。现在和将来,方方面面都要周全才是。总之,周琳希望这个男人过得舒服。无论他怎样,她都无条件支持。赵辉收下钥匙,她稍有些意外,但丝毫不露,也跟着赵辉,待吴显龙更亲近些,阿哥长阿哥短。一次,赵辉忽问她:“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周琳沉吟片刻:“是个靠得住的人。”——通常男人这么问,便说明心里有些忐忑,不够自信。这时候不能答得太快,显得敷衍;也不能过分捧场,太假,反而让人难受。最好是考虑再三,然后说句不相干的真话。赵辉果然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问:“那是什么意思?”赵辉看了她一会儿:“这话不该问你,自己人,不客观。”说着摇了摇头。周琳猜他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逗她呢。她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掌心,双手环住。
“我是谁啊?我周琳看上的男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钱斌分到浦东支行业务部,师傅是老马。老马带徒弟很有些怨气,之前程家元没少挨他骂,但钱斌到底不同,赵总的人,再不爽也要多担待些。掐着手指算,没几年便要退休,将来天下是这些年轻人的,自己连绿叶也称不上,顶多是枯叶,混进土壤变成肥料,供养着这帮小的。老马想到这,又忍不住悲凉。老关也是差不多的心境。两个老对头同病相怜,倒生出些不尴不尬的情谊来。钱斌天赋不高,与当初的程家元半斤八两,人生得高大,性子却软,更加娇贵些,打不得骂不得,刚进来便做错一笔单子,学徒期不必担责,俱是由老马承下来。老马一汪苦水,在老关面前倒个稀里哗啦:“真正是铁打的师傅流水的徒儿。早晓得当初去考师范,至少每年教师节还有花和卡片收。这些年带的徒弟,两只巴掌翻几遍,一茬接一茬,吃力不讨好。”老关叹道:“我手里带过的,分行副总都有两三个。”老马说:“忒没劲,人家来去匆匆,我们原地踏步,到死一个科员。”老关道:“也怪我们自己,业务部这些年,哪里抠不出些路子来?人不动就算了,心也一动不动,活该将来赤膊退休。”老关是说气话,老马听了,朝他看。两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个念头来。野豁豁了。业务部各人手里皆有熟客,两人是老资格了,加起来数量自是不少。客户有大有小,资质也是有好有坏,不是存便是贷。那些人因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程序上也不甚在意,这边说有个理财产品不错,利率高,也稳当,那边资金便径直打过来,或是索性上门自取,再转给需要贷款的客户。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中转,自行消化。一笔好处费抵得上几年薪水。两人起初还是战战兢兢,做了几笔,便也不管不顾了。也实在是胆大包天,仗着熟悉行里的规程,擦边球打得惊心动魄。政策愈来愈紧,融资也愈来愈难,这扇偏门也是应运而开。旁边人俱不知情,便是有些察觉,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眼开眼闭。人无横财不富,两人得了甜头,又是惊喜又是抖豁,心想着做一笔是一笔,真要被抓到也是天数,无怨尤人。
一日,两人在食堂吃午饭,忽见赵辉从旁边过来,因是支行老领导,便起身打个招呼。谁知赵辉微笑着走近,放下餐盘,竟坐了下来。两人本能地一惊,心跳加速。赵辉只是寒暄,问些钱斌的情况。一顿饭吃得艰难无比,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两人正要松口气,忽听赵辉道:
“两位下午要是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
从支行到分行,步行不过二十分钟。两人抖抖地过去,自忖大限将至。赵辉叫助理倒了两杯咖啡,依然只说些客套话,诸如劳苦功高、春泥护花之类,完全不提其他。两人忐忑,猜想便是有事,按程序也该支行先处理,不至于直接捅到分行。但若是没事,赵辉与他俩又无交情,这么请上门闲聊家常,似乎也说不通。咖啡喝完,赵辉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两人接过一看,是份贷款申请报告,不由得互望一眼。赵辉说:
“这事,拜托两位了。”
老关看那份报告,写得十分简单,公司资质寥寥几笔,资金用途与抵押物也是语焉不详。“赵总,”老关迟疑了一下,“这份报告,好像——”瞥一眼赵辉,竟不敢往下说。老马耿直些:“您在分行业务部办,不是更方便?”赵辉道:“我调来分行时间不长,浦东支行是老东家,到底熟悉些。”老关沉吟道:“您也知道,现在贷款这块不像以前,我们送上去,审批部过不了,也没用啊。”赵辉微笑:“要是简单,我也不来找两位了。论经验,还有业务水平、办事能力,我对两位是信得过的。当然了,行就行,不行也没什么——不勉强。”
送走二人,赵辉给吴显龙打了个电话,说问题不大。那头道:“别给你惹麻烦。”赵辉嘴巴动了动,出来的却是“不会”——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了,怔怔坐着。通常自己跟自己较劲,总是很痛苦。但也有个适应期,像是耐药性。苏见仁金表那次,真的是难受得想死。到钱斌那次,就好很多。这次就更自如些。刚才对两人说那番话时,他忽想起薛致远,差不多的口气,他赵辉更亲切些,走的是软刀子路线——赵辉愈这么想,愈忍不住苦笑。不笑就真有些骇然了。过去常听人说身不由己,觉得不过是托词,自己的路,如何自己做不得主了?现在才深深懂得其中的意思。吴显龙那天也是随口一提,“要真为难,就算了”。他说没事——便是有事,也说不出口。仿佛后面有双手,按住头往前推,嘴一张,那句话便出来了。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三天两头喝醉的人,再说自己酒精过敏,大脚装小脚,别说人家,自己也觉得做作。赵辉心里叹了口气,走到窗台前,为那株龟背竹浇水,瞥见远处黄浦江弯弯绕绕,间中高楼林立,从这个角度望去,既是看客,又是身处其中。“上海1号”的地基已打了大半,钢筋层层叠叠,硬邦邦直逼逼,中国第一的模样似已隐隐可见。别样的层次感,蓄势待发的。他记得,那次财经杂志上的标题便是《“上海1号”,成就金融NO。1》。记者是凑趣、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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