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笑谈,透露出时代智者的孤独。其时也,湘军与淮军,甚至包括朝廷,全都处于一片死寂之中,所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曾国藩。
是时候了,这老头儿也该干点儿什么了吧?
曾国藩应该干什么呢?
曾国藩的幼女曾纪芬回忆说,当时曾家造屋,要上屋梁。上梁前需要念诵上梁文,工匠乃以湘乡土音,念道: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南京做皇帝。
做皇帝!
对,曾国藩该干的事,就是做皇帝。
时有梁溪坐观老人,著有《清代野史》,其中有这么一段:
安徽克复,彭玉麟权巡抚,遣人迎曾文正东下。舟未抵岸,忽一急足(信差)至,众视之,彭之亲信差弁也。登舟,探怀中出彭书,封口严密。文正携至后舱。其时内巡捕官倪人垲侍侧,文正亲信者也。及启函,仅寥寥数字,且无上下称谓,确为彭亲笔。云: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十二字而已。文正面色立变,急言曰:不成话,不成话!雪琴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撕而团之,纳入口而咽焉。雪琴,彭字也。人垲字爽轩,皖之望江人,后为江苏直隶州。言于欧阳润生,润生为余言如此。
这段记载,出自如假包换的野史,也搬到这里来,是不是有点儿不严肃呢?不然,虽然这是千真万确的野史,却是每本研究曾国藩的专著必须要提及的资料。不说这段历史,就无以知晓曾国藩的心事。
另有记载称,南京城被攻克之后,湘军将领齐聚于曾国藩的府上,等候他发话。诸将等了一天一夜,才见曾国藩走出来,顺手写下一副对联: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见此楹联,诸将知曾国藩无意与满清争夺天下,遂一哄而散。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认为曾国藩要当皇帝的舆论出现呢?
这是因为,中国历史上的帝王,都是靠武力打天下。比如说满清,当时是打着替大明天子崇祯报仇的旗号进入中原的,然后就坐在龙椅上死活不肯挪窝了。再比如说大明天下,就是朱元璋奉了小明王的号令东征西讨,越打朱元璋的势力越强大,上级领导小明王被架空,最后由朱元璋做了皇帝。
此时曾国藩所面临的战略格局,与当年的朱元璋一般无二。既然朱元璋最后登基为帝,他曾国藩凭什么会有例外?
这就是当时社会舆论的根据,也是诸多关于曾国藩要当皇帝的传说的由来。
那么,曾国藩是否应该当皇帝呢?
这个不取决于曾国藩,而是取决于李鸿章。
要知道,湘军虽然在屠城方面不亚于任何一支军队,但以武器装备及战斗力而言,明显差着李鸿章的淮军一筹。没有李鸿章的支持,曾国藩如果缺心眼儿想当皇帝的话,就意味着湘军与淮军的大决战。而暮气滋生的湘军,势必不是后起之秀淮军的对手,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以曾国藩的智慧,岂会选择做什么皇帝?
那么,李鸿章何以不支持老师做皇帝呢?
因为李鸿章更不缺心眼儿。长期与洋人接触,李鸿章已经明白了,时代已经不是朱元璋的时代,自从洋人的火轮船漂洋过海而来,中国人关起门来做皇帝的时代早已结束。洪秀全就是一个活教材,这个秃顶怪叔叔,掳了一大群妙龄少女,跑到南京城关起门来做帝王之梦,结果落得个连苔藓都没得吃。
李鸿章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更早接受了西方思想,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于李鸿章而言,他要考虑的是如何洋务强国,应对时代的挑战,而不是做什么帝王梦。
所以说,认为曾国藩有做皇帝的心思,又或是期望曾国藩举兵争夺天下之人,其思维仍然停留在闭关锁国的旧时代。而曾李师徒,对社会形态的变化心知肚明,事实上他们已经完成了思想上的交接班。曾国藩只以五万湘军攻破南京城,就意味着他已经功成身退,进入了裁撤湘军的阶段。而李鸿章拒不开赴南京与曾国荃会攻金陵,是因为他还要保留自己的淮军,准备下一步的征战。
但是,人类社会上,各个事件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确切地说,主导人类社会的行为法则,就是蝴蝶效应。所谓蝴蝶效应,是说一只蝴蝶在亚马孙丛林里扇动翅膀,会引发美国西海岸的飓风。意即微小的变量,会导致结果的严重偏差。这个规律表现在曾国藩这里,就是他老人家淡泊明志,无意于以暴力争夺天下,却莫名其妙地害死了一个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厚道人:僧王僧格林沁。
然则曾国藩又是怎么害死僧格林沁的呢?
这个事,就要从淮上新捻子之乱说起了。
僧格林沁之死
事实上,比洪杨之乱更早的,是淮上的捻乱。正是淮上的捻子,为这场漫长而浩大的战争,储备了过多的尚武人才。这些人拒绝读书识字,坚定不移地信守铁血的野蛮法则。他们蔑视那些木讷老实的农民,视这些人为待宰的羔羊。对于李鸿章这样的耕读世家,他们一半人极为仰慕,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另一半人则是恨之入骨,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读书人是良知的种子,很容易取得人生事业的成功,而这就意味着野蛮法则的失败。
淮上新捻子,是流窜中的太平军残余与淮上第三代捻子化合而后衍生出来的全新品种。
淮上的第一代捻子,就是被僧格林沁捉到的张乐行与将英王陈玉成捆绑后卖给官兵的苗沛霖等人。其时也,淮上凶名最盛的巨捻,就是张老乐张乐行,其人啸聚十八铺人马,攻城略地,横行四方,让朝廷痛苦不堪。
第一代巨捻张乐行太凶,势力太大,挤得与他同辈的苗沛霖都没个落脚之地。至于像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等二代捻子,他们能力极强,尤其是刘铭传,传说他曾于大潜山秘密树捻,只是由于时辰诡异,突然卷起一阵神秘的黑风,将刘铭传刚刚树起来的旗杆绞断。事发后刘铭传惊心不定,询问长辈,告之时局晦涩,不可轻动,刘铭传这才停手。实际上,这个故事透露出淮上豪强势力强大,市场饱和,新成长的刘铭传等人,已经没有了占领地盘的机会。
第一代巨捻走向了朝廷的对立面,成了太平军的同盟。第二代成长起来的捻子无处落脚,只好追随李鸿章去上海打拼,成了第一代巨捻的对立面。
但等到李鸿章功成名就,追随他的捻子也都将自己的身份洗得清白时,淮上的第一代老捻子张乐行已经落幕,成长起来的第三代新捻子,发现在李鸿章这边已经没有机会,就只能与残余的太平军合流,填补了第一代老捻子离开后出现的巨大势力真空,这就是新捻子之由来。
淮上新一代巨捻任化邦、张总愚等遇到了流窜而来的赖文光等太平军,于是双方迅速融合为一体,并分化成东捻和西捻两支武装力量。东捻由任化邦、赖文光率领,而西捻则由张总愚率领,纵横山东、河南、陕西,威胁京畿。
话说京畿重地,关乎朝廷安危,向来由最信任的军队把守。此时把守直隶门户的,就是僧王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是咸丰皇帝的舅舅,此人虽然对帝国忠诚无比,但脑袋落后于时代的距离比较远,对于现代政治一无所知。说透了,老僧王是典型的权力动物,只知道对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效忠。正是他炮击英法兵舰,而后又在谈判桌上掳走了铁匠的儿子巴夏礼,并虐杀其随从。但是中国人没有因此而责怪他,因为权力体制下的国民,和僧格林沁同样缺乏是非判断,认为僧王打的是洋人,洋人就该打,所以僧王是爱国的,应该大力支持才对。
但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件,朝廷已经渐渐醒过神来了。爱国是好事,但不遵守国际行为法则,就是流氓行为,这个事可不是披上件爱国的外衣,就能够蒙混过去的。于是,朝廷开始对僧王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不满。
当南京被攻克之时,朝廷紧张地盯着曾国藩,生恐这老夫子造反。等发现曾夫子根本没有此意,而是大力裁撤湘军以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朝廷松了一口气之余,忽然觉得曾国藩、李鸿章这些汉臣,真的很有见识、很能干,你看他们把洋人玩儿得团团转,这个就叫本事。
曾夫子的智慧与李鸿章的才干,凸显出的是老僧王的糊涂与无能。要搁在以往,朝廷更喜欢老僧王的这种糊涂,所有人全都糊涂才好,你糊涂了,我才能坐在龙椅上,恣意快活。可现在,面对着西方列强咄咄逼人的挑战,糊涂的老僧王,已经不太适应这个需要智者的时代。
既然不再需要像老僧王这样的糊涂蛋,朝廷当然也就不会客气,无缘无故地接连下旨训斥。也就是说,两宫太后越看老僧王越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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