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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夫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一双大脚。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双大脚,而且还知道她对知县的痴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将金莲显示出来,就是要给她一个羞辱,就是要给她一个打击。她不想看不愿看但还是忍不住地将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脚上。夫人的脚,尖翘翘,好似两只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绿绸帮上绣着红花草。夫人的脚,如法宝,把孙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仿佛有两道嘲弄的目光穿过粉色的轻纱,射到自己的脸上。不,是穿过了面纱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脚上。眉娘仿佛看到,夫人翘着嘴角,脸上挂着骄傲的微笑。眉娘知道自己败了,彻底地败了。自己生了一张娘娘的脸,但长了一双丫鬟的脚。她慌乱地往后移动着,身后似乎响起了嘲笑之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突出在众人之前,简直就是在大老爷和夫人面前表演。更多的羞惭涌上心头,她更加慌忙地后退,脚步凌乱;脚跟踩了裙子,嗤啦一声响,裙子破了,她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后来她反复地回忆起,当她跌倒在地时,大老爷从几案后边猛地站立起来。

她确凿地认为,大老爷的脸上显露出怜爱和关切之情,只有扯心连肺的亲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她还确凿地认为,当时,自己真切地看到,就在大老爷想越过几案跑上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时,夫人的小脚狠狠地踢在了大老爷的小腿上。大老爷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夫人的脚在几案下进行着上述的活动时,身体保持着正直的姿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眉娘在身后女人们的耻笑声中狼狈地爬起来。

眉娘扯起裙子,顾不上遮掩适才跌倒时已经在夫人和大老爷面前暴露无遗的大脚,转身挤进了人群。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把哭声憋住,但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了眼眶。她到了人群的最外边,听到身后的女人们,有的还在嬉笑,有的又开始夸赞夫人的小脚。她知道,夫人又在人前装作无意其实是有意地展示她的小脚了。真是一俊遮百丑啊,夫人依仗着一双小脚,让人们忘记了她的容貌。她在离开人群前,最后看了一眼大老爷,她的目光又一次神奇地与大老爷的目光相遇。

她感到老爷的目光悲凄凄的,好像是对自己的安慰,也许是对自己的同情。她用袖子遮着脸跑出了三堂大门,一进入戴家巷子,就放出了悲声。

眉娘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小甲粘上来要果果,她一把将小甲搡到一边,进屋后,扑到炕上放声大哭。小甲站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哭声也呜呜地哭起来。她翻身坐起,抓起一个笤帚疙瘩,对着自己的脚砸起来。小甲吓坏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着小甲那张又丑又憨的脸,说:小甲,小甲,你拿刀,把俺的脚剁了去吧……

夫人的小脚仿佛劈头浇了眉娘一头冷水,让她清醒了几天。但与大老爷三次相见的情景,尤其是大老爷那含意深长的目光和他脸上那无限关切的表情,与夫人的尖尖的小脚开始了顽强的对抗。最后,夫人的小脚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大老爷柔情万种的目光和大老爷美好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她的脑子里的空儿全被钱大老爷占满了。她的眼睛盯着“一棵树,那棵树摇摇曳曳地就变成了钱大老爷。她看到一条狗尾巴,那根狗尾巴晃晃漾漾地就变成了钱大老爷脑后的大辫子。

她在灶前烧火,跳动的火焰里就出现了钱大老爷的笑脸。她走路时不知不觉地就撞到了墙上。

她切肉时切破手指而觉不到痛。她把满锅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闻不到蝴味。

她无论看到什么什么就会变成钱大老爷或者是变成钱大老爷身上的一部分。她闭上眼睛就亲亲切切地感到钱大老爷来到了自己身边。她能感觉到他的坚硬的胡须刺痒着自己的柔软的皮肤。她每天夜里都梦到钱大老爷与自己肌肤相亲。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尖叫经常把小甲吓得滚到炕下。她面容推。淬,身体飞快地消瘦,但双眼却炯炯发亮,眼珠子湿漉漉的。她的喉咙奇怪地嘶哑了。她经常发出那种被炽烈的欲火烧焦了心的女人才能发出的那种低沉而沙涩的笑声。她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相思病。她知道得了相思病是可怕的。得了相思病的女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去跟那个被她相思着的男人同床共枕,否则就要熬干血脉、得肺痨病吐血而死。

她在家里已经坐不住了。

往日里那些吸引着她的、让她高兴的事情,譬如赚钱、譬如赏花,都变得索然无趣。

同样的美酒入口不再香醇。同样美丽的花朵入目便觉苍白。她挎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条狗腿,一天三遍在县衙大门前走来走去。她盼望着能与出行的大老爷不期而遇;见不到大老爷见见大老爷那顶绿呢大轿也好。但大老爷犹如沉人深水的老鳖,不露半点踪迹。她在行前打转,她那沙涩的骚情笑声引逗得门前站岗的兵丁们抓耳挠腮。她恨不得对着深深的衙门大声喊叫,把憋在心中的那些骚话全都喊出来,让大老爷听到,但她只能低声地嘟哝着:“我的亲亲……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知县好比仙桃样,长的实在强!看你一眼就爱上,三生也难忘。馋得心痒痒。

好果子偏偏长在高枝上,还在那叶里藏。小奴家干瞪着眼儿往上望,日夜把你想。

单相思捞不着把味尝,口水三尺长。啥时节搂着树干死劲儿晃,摇不下桃来俺就把树上……“滚烫的情话在她的心中变成了猫腔的痴情调儿被反复地吟唱,她脸上神采飞扬,目光流盼,宛若飞蛾在明亮的火焰上做着激情之舞。兵丁和衙役们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够戗,既想趁机占她点便宜,又怕惹出事儿抖擞不掉。她在欲火中煎熬着,她在情海里挣扎着。终于,她发现自己吐血了。

吐血使她发昏的头脑开了一条缝隙。人家是堂堂的知县,是朝廷的命官,你是什么?一个戏子的女儿,一个屠户的老婆,一个大脚的女人。人家是高天,你是卑土;人家是麒麟,你是野狗。这场烈火一样的单相思,注定了不会有结果。

你为人家把心血熬干,人家还是浑然不觉。即便觉了,还不是轻蔑地一笑,不会承你丝毫的情。你自己熬死自己,是你活该倒霉,没有人会同情你,更不会有人理解你,但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辱骂你。人们笑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笑你不知道二三得六。

人们会骂你痴心妄想,猴子捞月,竹篮打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孙眉娘,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吧,你安分守己吧!你把钱大老爷忘了吧。明月虽好,不能拖进被窝;老爷虽妙,却是天上的人。她发了狠要忘掉把自己折磨得吐血的钱大老爷。她用指甲掐自己的大腿,用针扎自己的指尖,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但钱大老爷是鬼魂,难以摆脱。他如影随形,风吹不散,雨洗不去,刀砍不断,火烧不化。她抱着头,绝望地哭了。她低声骂着:“冤家,冤家,你把我放了吧……你饶了我吧,我改过了,我再也不敢了,难道你非要我死了才肯罢休?”

为了忘掉钱丁,她引导着不解人事的小甲与自己交欢。但小甲不是钱丁,人参不是大黄。小甲不是治她的药。与小甲闹完后,她感到思念钱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同烈焰上又泼了一桶油。她到井边打水时,从井水中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她感到头晕眼花,嗓子里又腥又甜。天,难道就这样子完了吗?难道就这样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我舍不得死,我要活下去。

她强打起精神,提着一条狗腿,两吊铜钱,曲里拐弯地穿越了一些小街窄巷,来到了南关神仙胡同,敲开了神婆吕大娘家的门。她把喷香的狗腿和油腻的铜钱拿出来,放在吕大娘家供奉着狐仙牌位的神案上。看到狗腿,吕大娘紧着抽鼻子。

看到铜钱,吕大娘黯淡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吕大娘哮喘不止。为了压制哮喘,她点燃了一枝洋金花,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她说:“大嫂,你病得不轻啊!”

孙眉娘跪在地上,哽咽着说:“大娘,大娘,救救我吧……”

“说吧,孩子,”吕大娘吸着洋金花,瞟了一眼孙眉娘,意味深长地说,“瞒得了爹娘,瞒不了大夫,说吧……”

“大娘,俺实在是说不出口……”

“瞒得了大夫,瞒不了神仙……”

“大娘啊,俺爱上了一个人……我被他给毁了……”

吕大娘狡猾地笑着问:“大嫂这样的容貌,难道还不能如愿?”

“大娘,您不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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