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
张处道知道自己问的有些多了,但是口腹之欲被满足后,精神上总是会感到骤然的饥渴。他此刻的求知欲超越任何人,因为他终于得以抽出空闲来审视被荒芜十几年的脑海,而惊奇地发现一片空无。
“因为我是道士。”
风在狭小的房间里翻腾,一刹那,或者说骤然间,小徒弟就被推到了屋门之外。那扇木格门紧紧合上,隔绝出一方单独的天地。院子里很安静,只是偶有鸟雀在房梁上扑动翅膀的声音,夹杂着细小的啼叫,如在低语,低语着它们在道山上看到的一切。
正是仲夏。
张处道有个师兄,道号叫应然,张处道便叫他应然师兄。应然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披着一身泛灰的道袍,和张处道合住一屋,平日里负责照料这个小师弟的日常起居。
应然很少谈起自己的过去,也几乎不说自己因何进了太清宫,拜在了阳清子门下。他的法术并不突出,在张处道见到的道士们中,最多算做中等水平,如此似乎有辱师门。不过阳清子和应然似乎都不在意,那刚入门的小师弟也决定不多管闲事。
除了修道之外,他们二人会在某日轮值负责把整个道山打扫干净。对于道士们而言,这并不是困难的工作。捻几个手势,低语几句道咒,面前的尘土就能干净大半。在不言中,应然和张处道形成了默契,一声不吭地干活,从不相互干扰。张处道曾经奇怪过为什么山上的道士都是沉默的,却在不知觉间成为了其中一员。
和很多其他道士一样,应然也有怪癖。他见不得雨,每当阴雨天,他就会把自己锁在屋里,任谁敲也不开门,天晴后又像这事从未发生过般坦然。此外,道士们,尤其是小道士们常会下山游逛,但张处道从未见过应然迈出山门哪怕半步。问及缘由,他也一样闭口不答。只是有一次被张处道问得急了,他才勉强逼出一句解释,或许也不算解释。
“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然后才能理解这一切。”
之后,任凭追问,应然也再不开口。
这话并不陌生,在张处道入山门不久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个站立在自己房门外一动不动的道士,听旁人说那是一位师祖,已经十年没有挪动半步。他不相信,上前拉扯半日,那人竟还是稳如泰山,直到阳清子来,急匆匆地把张处道带走。那时的张处道也问了几句,得到了一个相似的答案。
“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然后才能理解这件事。”
张处道读过道士们的经典,却从来没提到过所谓道士之心。师父总是最好的提问对象,但是不管阳清子多爱他的徒弟,也选择了三缄其口。从而,张处道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张,似乎自己的身上少了些什么,让他浑身不自在。有几次他看见阳清子几欲张口,最后却又只能摇摇头离开,如隐瞒了天机。
张处道曾长久地感到慌乱,自己似乎比其他披着道袍的人少了几分事物,就像是混进山羊群里的绵羊,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却能被一眼认出。可当他想要抓住这种感觉,抽丝剥茧之时,其却又逝去,如同一个抓不住的梦,或者是一触即溃的气泡。所以,张处道也只能慨叹天命迢迢,然后垂首而立,默然无言。
说起应然,张处道曾在深夜,一个伸手难见五指的深夜里听见过悲泣。他没有挪动,甚至没有动一下自己的被褥。因为他分明听见,这是应然压抑的哭声,闷在自己的被子里,像是号角,回荡着,呜咽着。但是一早起来,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
红门之外的世界他已经许久未曾企及,饥荒大概已经平息了,也许九州重新回到了安宁。张处道偶尔也会站在山顶眺望,这次清扫到山巅,他顺势起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片连绵的萧黄,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登上的此山。回首眺望,则是背靠着的大海,恒久不变的波涛刷洗着海岸。祥和、沉默,他正渐渐习惯着这里。
应然也踱步上来,瘦弱的身体堪堪立在张处道身侧,一同远望而闭口不言。风正烈起来,呼啸着奔赴未知的领域。风是最勇敢的,不惧一切而只管向前。而大多数所谓的仙人道士,还是惧怕着死亡的到来。
张处道忽然记起了阳清子说过的话,扭头看着应然消瘦的脸,鬼迷心窍般,开口询问:“师兄,你渡劫了吗?”
应然仍是惯常的沉默,不去理会小师弟的问话,只是一个劲的向远山而望。张处道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如往常一般追问,而是和师兄一起赏这晓畅天色。直到斜阳陨落,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回转,晃荡着双腿走上下山的路。
“我在因洪水迁徙的流民中出生,勉强安定存活。六岁那年遇大河决口,偏逢暴雨,故乡漫灌。拜入东莱山后,曾下山采药,三遇骤雨,携泥石落,几近丧命。”应然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很低,但又恰好能让张处道听见。然后急匆匆地独自下山去了。
在很多年以后,张处道才知道。“劫”是道士们最私密的事物之一,因为这些所谓仙人自诩抛弃了凡尘牵挂,但仍然放不下执念和修行,所以劫才应运而生。同样的,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恐慌被外人看透,因为那是一个人最后能够摇尾乞怜的处所。应然能够开口,已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只是那时,他已经无力挽回此刻的无礼了。
月亮正逐日地圆润,普照着一切爱光和畏光的凡灵。与之相对应的,是漫步于道山的张处道,他的光仅够照亮心中的一处罅隙,而纵使他人费力,所可得的又只是平庸。他曾经怀疑过阳清子的选择,甚至现在仍不确定掌门是不是选对了徒弟,但既然走上了这一条路,莫名间依照着指领和这一方天地有了纠缠,纠缠到神魂,则也只能逆来顺受。
入秋了,风很凉。
“真正的道士是什么样的?”阳清子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张处道突然开口问。
老掌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一脸真诚的徒弟,眉毛纠了片刻,又舒展开来,似是做下了某种决定。然后以一贯的口气,淡淡地说,“真正的道士没有七情六欲。”
显而易见的是,张处道并没能理解自己师父所说的,仍是保持着原先的表情。于是阳清子叹了口气,横下一条心,重新坐下。
“你要知道,任何赘余的情感都是于人无益的,真正的道士能够窥破这一点,然后把自己那些可怜的无用的感情找个容器密封,不让其们干扰到自己。这追求是病态的,你上东莱山,看见的那些不苟言笑的师叔师兄,都可以被称之为真正的道士,摒弃了杂欲的道士。如果你想要做——长老,乃至更高的掌门,必须要是真正的道士。”
“那个容器?”
“就是道士之心。”
话音刚落,阳清子就匆匆离去,留下小道士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默想。他并不意外,实际上,他早已猜到十之七八。但若是让张处道封锁掉自己的内心,变成一台冷静漠然的机械——他不愿这样做。更何况,他对道士之心的真实性抱有怀疑,毕竟,他看见过深夜里哭泣的应然。
他上东莱山至今,在喜悦和疑惑之后,愈来愈深地感受到压抑的存在。兴许是缘于阳清子所说的道士之心,人人都披挂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躲在空隙中窥看着旁人。如果把太清宫和东莱山画在一张画里,张处道宁愿只给自己和师父点上几笔象征人的颜料,或许还能给应然略涂半点,至于那些弃情绝欲的其他道士,只能被墨汁稍微勾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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