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中还是有很多见多识广的能人的,张处道就曾遇到一位。那人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与人争食被痛殴至奄奄一息。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费力地把他拖到阴凉处,待那人醒来,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张处道记着他说的一句话很久,“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戏。”,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连饭都没得吃的人能够说出的话。而若论起更滑稽的,便是这奇人三日之后就饿毙了。
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戏。张处道咀嚼着这几个字,莫名感到有些好笑。他站起身来,整整衣冠,推门向前,走进自己的舞台。
没人知道瘦弱的应然在想什么,或者说道门里的人没有兴趣知道彼此的想法。遮遮掩掩,以道士之心搪塞。但是张处道能看见瑟缩在那深褐色瞳仁之后的情感,他和应然在日复一日的幽明中共处一室,即使师兄惯常地沉默下去,师弟也是可以窥看一些蛛丝马迹。
深夜,偏偏还是雨夜,张处道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雨水不知道在冲刷着什么,也许是岁月,也许是苦难,也许是摇摇晃晃的人间世。应然在和他相对的床铺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借着微弱的尚未熄灭的烛火,张处道看见那被子如一座静止的雕塑。
他又记起那天下山的时候,应然喃喃自语的声音,那应运而生的水劫带走了这个现在的道士的近乎一切,而封予其道士的心灵和身魂。所以他才躲避着雨吗,因为记忆太过于伤痛。
秋雨冷寒,淅淅沥沥的水声渐渐弱下去,房里的烛火一点点变亮,是张处道慢慢点燃了每一根蜡烛,驱散了黑暗和阴邪。这又是叛经离道了,真正的道士为什么会恐惧和犹疑?但是张处道自认为无错,应然就是那种定义里的道士,经典上的纯洁,但他在更多的时候仍然会被自己看见人的一面。
一阵翻动声。应然在床上坐起来,默默看着点火的师弟。待后者做完了工作,回到床铺上坐下,努力掩盖着眼里仍残留着惊惧的师兄仍不发一言。最后还是张处道,觉得要给这漫长的夜晚增添一点余留的遐思。
“你就打算永远不见雨吗?”
应然摇摇头,道士摇摇头,青年摇摇头,搓着自己的手。
“从水里来,还是要回到水里去。”
闪烁着人的一面还是露出,又被所有者惊惶地翻回。应然捻了一个法诀,刹那间熄灭了师弟辛苦点燃的火焰,强迫着自己闭上双眼。张处道也没能再说话,他躺下,待天明而醒。
上东莱山已经两年有余了,当年那个瘦弱的菜色男孩,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披上道袍自有英武之气,略显怪异。他是学法术的人才,无论是符箓还是咒术,他都不在话下。但他仍不能像自己的师兄那样,得一道号,归其原因,还是所谓道士之心。
张处道不愿意拥有一颗道士之心。依他所见,人间热烈不可计数,就此封心心有不甘。阳清子不愿逼迫自己的小徒弟,日复一日地教授他各类法术。毕竟,没有道士之心并不会真正地影响些什么,除了得到一个并非必须的称号。或许仍有的麻烦就是,他身为掌门的弟子,本应作为接班人存在,现在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上。
张处道也没有渡劫,至少他没有经历过可以被自己认为是劫难的事物。阳清子说,这是因为他幼年受苦太多,苍天不知该如何超越曾经的苦难。每当此时,张处道就耸耸肩,露出一副不予置评的表情。
很难说明阳清子现在在想什么,捡了一个如此怪癖的徒弟,他究竟会如何评价无人知晓。但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是他给自己的小徒弟下达了一则任务,去天下的每一座道山参悟,然后才能回山。“一定不要着急。”阳清子叮嘱他,给予他漫长的注视。
路程需要很久,张处道从容地告别师兄和师父,两年多以来第一次迈出东莱山的红门。他看见鱼跃雁鸣,鼎沸人声,竦峙城墙和一马平川。如同上天要把过去十几年里,他疲于奔命而未能感知的景色重新在这半年里归还。他踏上一座座各异的道山,静悟和参想,在行走中度过了半年时光。
张处道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孩子,在灾民区摸爬滚打曾经送给他营养不良的身体,但同时也赐予了他异于常人的直觉和感官。因此当他再次回到东莱山脚的时候,他立刻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很久没有在心里感受过慌张,而这一刻一切又再次回到他的身体,如同他又变成了两年前,那个身体孱弱面黄肌瘦的男孩。起初,是有着最大的鸦群在心底盘旋,而后被否定,但随即化成更多碎片,每一片都遮蔽着自己的内心。
他拖着双腿,伴着祈求,推开东莱山虚掩着的红色山门。没有尸山血海也没有遍地哀嚎,一个小道士惊讶地看着气喘吁吁面露惊惶的张处道,不知道这个年轻道士为什么如同刚奔命而归,有失仪态。
张处道却不管他,径直走向太清宫里,走向那一滩滩积重的香灰和高耸着的雕像。而当他站在宫内,除了上述二物,他还看见了东莱山的掌门,奄奄一息的阳清子。正坐在雕像下的蒲团上,斜斜拄着拐杖,笑着看他。
张处道不知道人可以在半年之内虚弱得这么厉害,瞬间抽空了一个人全部的精力,原本虽然满头银发但绝不衰老的阳清子,此刻看起来像半截将碎的朽木,在阴暗的地方苟活。张处道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也拿过一个蒲团,坐在师父的对面,微微抬起头,用着虔祈的目光,看向曾经白须飘扬的老者。他的记忆翻涌回三年前,那个红门外的人群里发抖的男孩,那个怅寥的午后,和飞身而下的仙人,只是他已老去。
“你要做掌门了。”阳清子率先开口,语气如同在讨论今天的晚饭。
“师兄呢?”张处道问。
“一个月前投井了。”
“那师父呢?”
阳清子咧开嘴,似乎想要大笑几声,但是虚弱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如同木板摩擦竹席一般的声音,全当是在笑。
“师父要去见你的师祖了。”
“为什么?”
张处道不傻,阳清子在他离开前至少还能活几十年,半年光景却落到如此,必然是自己刻意所为。而阳清子的嘴又抿在了一起,努力地挤起来,缓缓地,吐出几个汉字。
“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然后才能理解这件事。”
张处道看着师傅的眼睛,里面没有戏谑和玩笑,甚至于不再有悲伤和解脱,只有慈爱,在道士眼里不应有的闪烁着的慈爱。他看见万千星斗自洪荒腾卷铺扬,延伸至寰宇之辽阔,而后又皱缩至一心渺小,颤抖着凝结。
老人往前倒下,倒在自己徒弟的怀里,倒在了左胸的肋骨之间。张处道叹了口气,深深地,把身子也倾倒在阳清子身上,放肆地大哭起来,湿润了那一头白色的乱发。张处道珍惜这最后一次哭泣的机会,因此他哭的肝肠寸断。如果这就是自己的劫,他愿意为此流尽一生的泪。
然后,他将拥有道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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