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念念趁间隙拉我去了趟山下町的中华街,看到什么都好奇,左挑右选,好像一辈子没进过市场似的。
“都是从国内进来的东西,何必跟这儿买。”
“你懂什么!”她白了我一眼,“你怎么不在国内一下子吃一个月的饭然后到这儿来绝食呢?”
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街头逛到街尾。她还是不尽兴,拉着我四处乱窜,一会儿停在橱窗前的小镜子上照照,一会儿又撇下我自己一个人钻进女性用品店半天不出来。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音乐,原来是卖cd碟片的小店正在放歌。那歌曲很好听,仔细听了一会儿,是陈奕迅的粤语歌曲《人来人往》。
我恍惚出了神。人来人往,缘来缘去,来了,走了,聚了,散了,重逢,再消失……多少人,和一个不爱的人过了一辈子,心却随着钟爱一生的人远去……
我掏出烟,坐在路边打发时间,心想成老头儿一会儿就得亲自出马逮我们俩,蓦地,头脑一阵眩晕,拄在地上的手臂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上半身摇摇欲坠,我确定自己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闪光晃倒的。当我重新坐起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仍就像清水冲洗过的雨花石一样斑斓炫目。我呆呆地坐在地上,仔细地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真怀疑是记忆的精灵又偷跑出来作怪……
“喂,你在干嘛?小懒猪。”念念拎着购物袋出来。
我抬头看向她的脸,清晰而素洁,“不知道,刚刚好像晕倒了……”
“啊?”她张大了嘴。
“没事儿,被什么晃了一下……我好像看见什么……可能是没睡好——都怪你吵我起来!”
念念没有答话,久久凝视我的眼睛,沉稳且老练地拢聚着我离散的目光,那样子好像催眠巫师搅拌融化着我眼里的疑惑。半晌,她走上前来抚摸我的头发,口中喃喃自语,重复着同一句话:“你真让我可怜。”
考察团启行了。我们没有乘坐新干线,而是包租了一辆考斯特,车厢里的几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品评沿途的风光。
车辆行进在风景如画的乡间公路上,两旁是不熟悉的景致和似曾相识的青山绿水。我闷闷地靠在车窗上,头歪向窗外,百无聊赖,看着那一晃而过的画面,不时以一根香烟为伴。
路过东京,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断电了,我一阵烦闷,要来念念的手机互换了芯卡,继续等待我的电话铃声响起。
等待。我总是在等待,等待……
不多时,车入千叶,成老头儿就开始嘀咕:“这是什么农村地方啊!”我心说走着看吧,越往北你越后悔,到了北海道你就悔到家了,你女儿也就乐到家了。那没长心眼儿的却直嘟囔:“怎么还没看见富士山啊?”我说照这走法,你一辈子也见不着富士山,心中突然想起,当年叶帆也是沿着这个路线一路往北走的吧?如今的我们,便如时空中随意射出的两道光,交会却是那么难。
成老头儿一声令下:过福岛,直奔仙台!于是这辆车一口气跑了三百多公里,趁司机下去小解的功夫,我抽了根烟,站在车外给许同皓打去了电话,他直说:“有眉目,有眉目。”我骂了一句然后扔掉烟头愤然上车,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到了仙台,冷眼见成老头儿果然大失所望,为自己的“英明”决策顿足叹息。我偷着跟念念说你老爹上中学的时候肯定总逃课,他要是学过鲁迅先生那篇《藤野先生》,也就不会对仙台抱有多大期待了。哎,不过,鲁迅的纪念碑还是可以去看看的,踏踏先人足迹嘛……念念狠狠瞪我一眼:还不都是为了你!
“成总,我们今天还继续走吗?”翻译问成老头儿。“走!”,他牛眼一瞪,作大无畏状,半躺回座椅上,“过盛冈、青森都别停!一直开到北海道!”
司机慌了,这人不休息没事儿,车也得休息啊!最后好说歹说算是把车开到了青森,一行人弃车,提着大包小裹搭乘火车穿越海底隧道,于星光灿烂中抵达夜的函馆。
据说,函馆的夜景很美,我们却无心流连,只感到无尽的疲惫。成老头儿刚刚才充了气的雄心壮志一下子就泄了,“就住这儿吧,今天不赶路了。”
这父女俩你方唱罢我登场,接下来就该念念发威了,在我再三的痛苦哀求之下她才答应留在旅馆里休息,不折腾了。我过意不去,说你找翻译陪你去逛逛夜景吧,下次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呢。
她鼓起腮帮子说:“噢,你不去,就让我搂着翻译陪他逛啊!”
我笑说谁让你那么色情了。她不依不饶,动了气道:“你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总拿个架势,让人把你当小孩儿哄!你以为除了你,人家心里都好受是不是?别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人心里装着事,心中苦恼的人多着呢!”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半晌,竟无言以对,最后叹了口气道:“早点睡吧我的小姑奶奶,明早我陪你去逛早市。”
她立即眉花眼笑,蹦跶着去跟她老爹要倭币,将牛仔裤的几个小兜兜塞得满满的,这倒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打击,摸着干瘪的钱包无言以对。
我憋在房间的沙发上一个劲儿往肚子里灌清水,不一会儿肚子就如同大皮球般鼓胀起来,又摸出一根烟,想象着如果不抽烟该如何忍受眼前的寂寥。我翻出包里仅存的倭币现款,盘算能够我活几天,最后下定决心,决定明天早上顺路去把一拖再拖的机票确定下来,不能再拖了,得即刻回国。想到这儿,我便起身去找成老头儿。
当时,成老头儿的房间居然坐满了人。念念也在,她不顾一屋子人的观瞻跨骑到我膝盖上,搂着我的脖子大作亲昵状。我吓了一跳,心想你这是干嘛,没人的时候也不见你卖这份儿乖,怎么偏偏就人来疯呢,这也太……不要脸了!我这儿还没顾得上反应呢,偷眼瞧见成老头儿的眼神儿很是奇怪,简直有点儿莫测高深。
念念偷偷在我耳边说道:“爸爸找到你小妹了……”
“你说什么?!”
“嘘嘘嘘……”她嘬唇朝我脸上吹了口气,又像模像样在我脸上“啵”了一口,见我傻愣愣的模样,忍着笑附耳轻声说道:“别说话,配合我做戏……”
成老头儿递给我一张传真文件,是新加坡航空上个星期出港的乘客名单,我在荧光笔所划的一行找到了“ms。Yaxiaomr。Jasonchen”,二人同一时间购票,又同一时间办理登机卡,先后相差不到一分钟。
这不是巧合!我的手在颤抖,脖筋绷得又粗又硬,几欲窒息,“那个,他是什么人——Jason?”
“你当我爸爸是神仙啊!”回到房间,念念锁上门,长出一口气,拍拍胸脯,“不吓不吓,可算糊弄过去了……”
她缓过劲儿来,发现我目光呆滞,凑过来道:“不要灰心嘛!你要知道,搞到这份名单也是很费力气的,人家新加坡可是什么地方都规规矩矩办事的……嗯,你说什么?”
“我说,一定在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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