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
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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