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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部分(第1页)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

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摇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楼,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末,』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奇。书'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紧赶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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