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德的忧虑自然有道理,但好在这一趟没有碰见,下半夜,孙希桥一家安然回到府中,一路上,他们除了在佛子岭看见一个守坟的老头点起一盏豆油灯,在安庆城外集贤关——当年太平军四千将士战死的地方听见一只发情的野猫嚎叫,虚惊一场之外,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到府后,孙希桥送老太太进屋,接着便请袁尚水及同行众人在府中歇息,翌日再走,袁尚水也请了几位村夫留下,那几个人心中虽惦记农事,但想起回去要经过集贤关,心中不寒而栗,便约定留宿一晚,翌日清早一起返回。于是孙希桥请了袁尚水进去,王鹿自去安排同行众人休息。
据说那集贤关,是当年太平军驻守安庆的堡垒。英王陈玉成回天京求援后,曾国荃趁机围攻集贤关,集贤关守将刘仓琳率部四千余人拼死抵抗,安庆城才得以坚守一年之久。岂料曾国荃暗抚太平军将领程学启,与他在庐江穆老三家中密谈,曾老九许其副官之位,程学启虽不曾答应,却也并不推诿,于是曾老九留下官服与随从自去。程学启本是个流氓匪首,因协助太平军攻城有功,才被封了官,他不为了推翻清妖,只是想做个官,藏点钱,或者干脆就是一死,死前快活几年。不料朝廷自动送官上门,让他又多了一重选择,因此不管是起义军战胜朝廷,还是朝廷打败起义军,他都是有路可退的,思索一阵,便令穆老三将官服找个隐秘地方藏好,穆老三就在程学启走后,挖了个土坑,将官服埋了。此后曾国荃连日炮轰集贤关,集贤关中将士虽然饥饿疲劳太久,但是意志坚定,因此曾老九久攻不下,气得跺脚直骂程学启。这时候湘军智囊赵烈文献计,曾国荃听了叫好,便依计行事。
不日,有两名湘军伪装成太平军,到穆老三家中抓捕穆老三,说的是程学启勾结朝廷的罪行败露,刘仓琳命来取证物——清妖所赠的官服,穆老三心中惊恐万分,便人事不知地被两名“总爷”带走了,快到集贤关外时,天色已晚,二人便在客栈中喝酒歇息,于是故意喝得酩酊大醉,令穆老三有机会脱逃,穆老三逃出之后,想跑回庐江太远,很快就会被他们追上,此处离集贤关不远,于是便来到集贤关,求见程学启,将刘仓琳派兵到他家中搜寻证物的事说与程学启听了,程学启大惊,于是与属下兄弟密谋,投靠朝廷。商议之后,程学启又派穆老三向曾国荃报信,明日炮响,湘军外攻,他率领四号石垒的军士做内应。翌日,曾国荃果然大举进攻,程学启向刘仓琳放了冷炮,太平军集贤关四千将士全部阵亡。从此以后,集贤关战壕中时常喊杀之声不断,时而又有野鬼夜哭,雾气笼罩之异象,老百姓传言,此乃刘仓琳与四千冤死将士阴魂不散,日日在此训练,夜夜在此哭泣,只等着在阴间里向程学启讨回公道。
夜间孙希桥一家经过此地时,就有人隐约听见了男人的哭声,那人虽然久居乡野,但从小就听说过“安庆城外集贤关,集贤关内鬼夜哭”的恐怖故事。只是刚一说出口,孙老太太就恐吓坏孙强虎姐弟三个,厉声呵斥住了,那人才没敢再说。因此,当孙希桥邀请他们在府中歇息一晚再走时,他便带头答应了。
☆、第二十七章
当晚,那人对同伴们说了一遍他们经过集贤关时听到鬼哭的事情,同伴中有一个爱自吹自擂的便接过话头:“何止是一个鬼在哭?我听到一片哭声呢,还有两个鬼影和我对面走过!他们扎着头巾,推一辆土炮······”说得绘声绘色的,更玄乎了。其中有一个胆小的,听了心里害怕,又撑着面子不肯说出来,众人睡过之后他还害怕得睡不着,一晚上胡思乱想,起夜时候听见碧菡屋里的风铃声,以为是鬼在跟着他,吓得憋着尿跑回房里,直到凌晨见有人早起练功,他才放心眯了一小会儿。醒来之后与大伙结伴回去,便将晚上起夜被鬼跟着的事说与众人听,那个自吹自擂的家伙便又搭腔,说孙府原先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宫殿,听说陈玉成被砍头那天,天雷击中殿内一扇大门,老人们说是陈玉成死后不甘心,乘着闪电将魂魄带到了王府里,他不准任何人住他的宫殿,曾国藩住了两年吧,据说日日夜夜,坐卧不得安生,所以赶紧搬走了。后来给那个李鸿章做了公馆,怎么样?惹下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再后来住进来的,据说都没个好下场,就是咱们这姑爷,宣统年间四品顶戴呢,住进来不到一年,朝廷都没了,官也丢了,现在还敢住回来,胆子好大一个!
几个人一路议论纷纷往回走,这时候,袁正德家中跟来的长工也独自回来了,赶上他们,便喊大伙儿等他,大家等他来了都问:“你不是等你们少爷一起走吗?”
那人喘口气回答:“出了事了,二爷让我先回家里禀告一声,他自己留下来。”
“难不成你二爷被鬼缠上了不成?”
“不是!”
“那是孙家老太太不行了?”
“不是!”
“那是什么事?”
“二爷给了我一封信,要交给老爷的,说是三爷在学校里的事情,他要留在这里。”
“信呢?拿出来看看!”一个快嘴得接过话。
“不行。”长工说。
“看什么看,你识几个字?”那个憋了一夜尿的胆小鬼顿时自信起来,他幼时上过私塾,念过两年书,在这些人中识字最多,因此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时大家也都想到他,便逼着长工把信给他念,只听他拆开念道:
“父亲:
昨夜姑父与我促膝长谈,所涉内容皆三弟尚民之事。尚民在省城读书安好,近来被**地下党蛊惑,牵涉学生运动等不法乱纪之事,已于一月前被学校开除,而今杳然无踪。姑父、姑母百般挂念,昨日喜庆日子,况且老太太尚不知晓,因不便言明,兹请父亲大人速来省城,共商寻找尚民及日后如何安置等事。
不孝儿尚水亲笔。”
这几个村夫听了,都慌作一团,有的说赶紧给袁老爷送信去,说完就急急地要走,长工听了也十分焦急,催促着众人快赶路,其余数人也大都心善,便也速速地起身赶路去了。唯独这读信的心怀鬼胎,他家本是有些家底的,只因父亲去世后家道败落,才沦为村野莽夫。袁正德与兄弟分家之后便回到故乡,买下了这家的房子,因怜其身世,便分了院子外面一间小屋给他住。后来袁正德愈发沉迷曲艺,四处拜师,举家在外漂泊,这屋子便一直空着。这人因见自家屋子与袁家的大房子相连,便在房中与袁家房屋相连的这面墙上凿开了一扇门,虽然每日从自家门里进去,但一家老小却都是住在袁家的大房子里。袁正德忽然返乡回来,发现了这事,便连送给他的那间小屋子一并都要回来了,他虽然不敢言怒,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而今读了这信,知道袁家三儿子要造反,岂不是个好机会,于是与众人一路同行时,在心中定下主意,便找了个机会,甩下众人,拿着信往县政府举报去了。
县长上任一年来毫无政绩,正在忧思之际,听闻有人来揭发**,便大张旗鼓地审问起来。
“你知道**在本县的藏身之处?”
“回县长大人,小民不知。”
“不知道你敢来举报!”
“小的不知道**藏哪,但是小的知道谁家里出了**份子。”
“从实说来。”
“小的菱洲鸽子滩人,同村袁正德家中三儿子参加了共产党,小的有证物在手,请大老爷快去抓人。”
“证据拿来看看。”这人将信呈上,县长读毕,便暗喜:今日可以抓匪立功了。于是传令请警察局长来谈话。而后便继续询问这检举之人:“信中所提省城数人,是否也与此事有干系?”
这人便将孙希桥一家来乡间庆端午,和自己受袁正德之托护送孙希桥一家返回英王府,以及长工口述袁尚水与孙希桥面授命令等事始末一一交代清楚,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见县长问道:“信中所提‘姑父’,是否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孙希桥老先生?”这人一听县长称呼孙希桥为先生,便万分懊悔,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如实交代,便将孙希桥做了一番介绍。县长听罢沉默无言,只命将这人带下去等候,自己却在屋里度步思索起来。
原来这县长姓胡,单名一个想字,是至德县富商胡凯之子,当年胡凯拜访许世英,得了个机会攀上了孙希桥,又被孙希桥奉为“席上尊”,席间更是让他结识了安庆城中大大小小各色官员,此后虽然军阀混战,但他的生意却蒸蒸日上,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他度局势已稳,便花高价为儿子胡想捐了个县官,因而也将孙希桥之事与胡想细细说明,一则让儿孙记住恩情,二则希望他能灵活变通,以期日后获得孙希桥举荐提拔。不想今日偏巧就遇上这位事主了,胡想揣度一番心中立即拿定了主意。
警察局长来后,他便给这检举之人安了一个诽谤之名,让他带走了,自己则派了可靠的人将信送给袁正德,送信人返回后,他又修书一封,令送往省城孙希桥处,见诸事妥当了,才放下心来。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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