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林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着从他头顶上掠过的蝙蝠和夜鸟,一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当他再次朝那座坍塌的坟茔望去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见了。那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也像云雾一样地消失了,或像蝙蝠和夜鸟一样地逃遁了……
无论如何,金汝林也没有勇气朝那座坍塌的坟茔走过去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拉住了林满帆。这让林满帆感动得想哭,其实他哪里知道,金汝林这个举动,一半是为了安慰林满帆,一半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远处,传来了一阵如泣如歌的声音:“船走水道,车走石道,人走狗道,猫钻地道,妖魔鬼怪,都走粮道,先碾新米,后运新稻,黄鬼入坟,白鬼进庙……”
林满帆说:“是李疯子。”
金汝林说:“怎么会是他呢?”
※※※
傍晚的时候,冬梅一个人在后花园里洗衣服。她坐在井台上,身前是一个大木盆,怀里是一块搓板。她两只手在搓板上搓揉着衣服,缓缓的,悠悠的,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望着眼前那开满了花朵的夹竹桃,醉迷迷地想起了心事。
低飞的紫燕是从遥远的南方回来的,它们到过衡阳吗?“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是铁麟老爷吟哦过的两句诗,铁麟老爷经常独自吟诗,吟的是些什么她都没记住,惟独这两句她记住了,只因为那诗里有衡阳二字。这些燕子到衡阳在谁家搭的窝儿?那里有个演陂镇你们知道吗?演陂镇有个黄石村你们去过吗?黄石村的村口,有一所很旧很旧的老房子,房顶上长满了茅草,屋檐下的椽子已经朽烂了。可是屋梁还是好好的,每年燕子都在那屋梁上搭窝儿,那些搭窝儿的燕子是你们吗?你们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吗?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好吗?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念叨过我吗?不……肯定是不记得了……我算什么?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多余的,是个吃货,是个累赘……可是,我毕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呀,猫呀狗的还知道护着崽儿,难道你们就不想念我吗……衡阳,衡阳,衡阳到北京有多远……你们知道北京有个通州吗?你们知道大运河吗?你们知道漕运码头吗……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是谁这么讨厌,都不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心事。
那双手软软的,热乎乎的,肯定是个女孩儿的手。谁呢?夏草,不像,夏草的手很胖;秋叶,不像,秋叶的手指尖尖的,又细又长;那是谁呢?天呀,除了她们俩这院子里还有谁?
冬梅叫了起来:“快松开,你是谁呀?”
那双手不但不松开,反而捂得更紧了。
冬梅急了,从木盆里掬起一捧水使劲向后撂去。
呀的叫了一声,那双手松开了。
冬梅扭头一看,却原来是妞妞。
妞妞呲着女孩儿一样的白牙冲着冬梅笑着。
冬梅很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讨厌鬼。”
妞妞仍然嬉皮笑脸:“你说谁讨厌?”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讨厌。”
妞妞过来又要捂冬梅的脸,冬梅一边躲避着,一边用水泼着他。
在冬梅的眼里,世界上没有比妞妞更讨厌的人了。他算什么东西呢?男不男,女不女,没羞没臊没脸皮,还……还跟铁麟大人撒娇讨贱。谁知道铁麟大人犯了什么病,干嘛单单喜欢这个下流胚?他又不是女人,男人应该喜欢女人的;他又不是小孩儿,小孩儿跟大人撒娇还是情有可原的;他跟老爷撒娇也就罢了,可是他还跟老爷胡闹。铁麟老爷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大官,是经常见到皇上的人,你怎么能那样没大没小地不成体统呢……
妞妞蹲在冬梅面前,讨好地说:“冬梅,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儿发愣,想什么呢?”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管得着吗?”
妞妞死皮赖脸地说:“你瞧,我见你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来陪陪你还不好吗?”
冬梅说:“我不用你陪。”
妞妞说:“瞧你,一个人呆着不闷得慌吗?”
冬梅说:“我不闷。”
妞妞说:“不闷你想什么呢?”
冬梅说:“我想我爸和我妈呢。”
妞妞说:“你想他们,他们想你吗?”
冬梅有点儿伤心了:“他们……哼,我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知道,还想我?”
妞妞说:“全天下都责怪儿女不孝顺,就没见谁责怪父母对不起孩子的,这真不公平。”
冬梅觉得妞妞这句话说得挺好,尽管她对妞妞印象不好,可是人家毕竟说了句有道理的话,这话让冬梅听着颇有同感。冬梅说:“可不是嘛,我生下来爸妈就不想要我,把我硬塞给我舅舅了。我舅舅又没出息,抽大烟,把家抽穷了,就卖我……”
妞妞说:“你舅舅卖你算什么,好歹还给你找个好主子,混口饱饭吃呢。我呢,我那还是亲爹呢,他为了几间砖瓦房,就要把我送进宫里当太监。”
冬梅说:“当太监还不好,伺候皇上娘娘的,谁比得了?”
妞妞说:“你知道什么?当太监就得把人骟了……”
冬梅不解地问:“骟什么?”
妞妞说:“这你还不懂,就是把根割掉。”
冬梅更加不懂了:“割什么根?”
妞妞说:“割男人的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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