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起来。经常一出去就是整天,也不知到哪里鬼混,到半夜才回去敲门。等轮到在我的院子小住时,它一旦偷跑了,半夜却总找回世存那里。如果那里敲不开了,才会到我的门边守候。
有一次它走了两天,我和世存都开始担忧它被拐卖,内心感到揪疼之时,它又疲惫归来了,我们都无法想象它经历了怎样的逃亡和历险。我喜欢喝斥它,而世存则习惯对它轻言细语。因此它便更愿往世存家跑,更喜欢世存这样温润如玉的慈父。我知道它的善良和弱小,也了解这个社会的险恶,因此总是担心它还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容易在流亡的路上遭遇伤害。村民们流传乡下有专门套狗的人,即便是凶狠的狼狗,他们都能用一种秘方默默引走。像球球这样从不攻击他人且长得像一锅肥肉的家伙,岂不是人狗皆能看中的下饭菜。
果然未久,它的第一次险情便出现了。
十
去年春末,我把球球全托给世存,自己则去了四川灾区搞社会调查。孟夏我回大理小憩,世存吆喝着球球回来,它一见久别的我,仍旧激动非常,拥抱狂吻真正如劫后重逢的恋人。饭罢世存回去,有意让它留下陪我盘桓几天,它却自以为是地要跟着世存,像一个撵脚的孩子。我想它是对我这种飘萍无据的生活感到害怕了,才更想有一个稳定的依靠。
世存走后,它一会探头进来呜呜唤我,一会又去拍院门,看着它那丧魂落魄的样子,我虽有些失落感,但也感到些许不忍。我不能把我的爱强加给它,它在世存那里爱上了自由,连人体会到自由之后都不甘被奴役,况乎一只天性自由的畜生。于是次日大早,我便为它打开了锁链,它则立刻飞沙扬尘地逃向了苍山田野。
我只要院门开着,它也会经常回来看我,经常晃悠一圈又扬长而去。一天,世存告我,球球受伤了,走路蹒跚且再不愿出门,神情有些畏怯甚至恐惧,召唤也不爱搭理了。我急忙过去探视,发现它毛上有血痕,屁股上有伤口,右后腿在奔跑的时候要悬着了。显然它受到了侵犯,眼神中满含落寞和委屈。
我和世存都不是养宠物的贵族,也不知道如何为它疗伤复仇。它和我们一样命贱地苟活于此恶世,内心的伤痛都只能依靠自己和时间去疗治。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它同甘共苦,一起寒泉配食,箪食瓢饮;也许其它的人畜皆不堪其苦,然而“回也不改其乐”。除此之外,本质上我们都活在各自的命途中,谁也不能彻底拯救谁。
球球尚未痊愈时,我又去了灾区。后来听说它伤口愈合,快乐恢复,只是不得不掂着一只脚去追寻它的爱情了。再后来到了年前,它一去不归了。世存像往日一样信任它还会倦游还家,总在寒夜倾听它可能的跫音和剥啄叩门,但是这次它真的销声匿迹了,幻影一般迷失在逃向自由的路上。
一只狗来到人间,遭遇了三个并不足以带给它娇生惯养生活的父亲,悲剧似乎就是命定的。它不能选择它的运数,就像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祖国。我们生于斯长于斯,默默地忍受着生活,平静地面对着伤害,安详地等待着结局。像球球一样,在乱离的岁月中随处颠沛,时而戴着锁链,时而自我圈禁,但时而也在品味着挣脱逃亡的自由欢愉。加缪曾经说——我是我自己的囚徒,时刻流放在自己的祖国。偶尔想起球球和这个世界的许多朋辈,仿佛正是对这个时代的某种注解。
寒冬将尽,此刻是京都初七的黎明前夕,酒阑灯灺的夜空显得更加暗黑而迷离。沉沉大野啊,一只狗,你将走向哪里?我唯在这些薄醉的余生里,和我的弟兄一起分担这种伤悼,以纪念它那些日子的守护和偎依。
2006岁暮致我的所有看官
总是在忧惧之中辞旧迎新。
所谓的新岁于中年后的人生,实在仿佛一张强从窗棂外挤进的鬼脸,乃是不请自到的催命判官。桌上的时钟总会在这样的寒夜开始读秒,那嘀哒的跫音一如岁月的檐溜,正一点一点滴水成冰。于此今夜独听,则更恍若骨节的寸断,在心底里必将隐忍那锥心的剧痛。
我知道,此刻在我的故乡,在我所经过的多数地方,在你们的城市,雪花的飘飞好似某种默契――-我们都在分担这种岁暮的寒冷。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们的担当,这个世界的冷就会迎面吹进我的骨髓,我一定会提前被漫无边际的严冬所雪藏。亦如我这搭建在江湖之外的衰朽兵栈,假若没有你们的偶然过访,我则必如被世界遗忘的古代戍卒,定将在自敲自听的寂寞更鼓中坐老天荒。
因是我要双手合十,感谢你们。
你们也许是我杯酒倾盖的老友,也许是我陌路订交的新知,仅仅因为一种渐渐失传的高谊古风,你们才会来此白云深处,造访一个被时光弃置的旁门老兵。我无法揣知你们雅号背后的真实容颜,但每一行留下的足迹哪怕是惊鸿一现,也同时烙印于我的心窝,并在孤寂生涯里回漾起感慰的涟漪。
许多时候,我就像一个在地铁拉响喑哑弦索的盲人――繁华世界在我所不及的头顶,苦乐兼备的音符暗蕴于我的胸中。为自己独奏是生命多数时候的无奈,但偶然驻足的路人,其倾听一耳所隐含的悲悯,却正是这些落寞歌者赖以苟活的春温。
坦诚的说,我需要这种施舍――只有那些貌似强大的人才会回绝施舍。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邪恶的时代,个人不足以抵抗遮天蔽日的黑暗,于是善良人只好互赠一句良言,传递一席真话,来作为难友接头的暗号。我们借此互相辨识仿佛找到前世的胎记,遂可以彼此搀扶着走完今生。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们――除了友谊和道义。在此虚拟的客栈聊供逗留之外,在彩云之南我还为阁下预备了一个真实的“茶隐村舍”。倘若仙踪所至,虽然樽酒家贫,然亦足供盘桓。
谨此遥祝列位,岁岁年年永远顺心,永远不被伤害。
旁门兵栈主人 野夫稽首
香格里拉散记
一
我和李亚伟坐在成都的阴云下喝茶,五泡之后水淡如鸟,人也有些无聊了。赵野恰好来电——野哥,快来香格里拉。亚伟说:喊你日马去斗地主,他和默默二缺一。
亚伟才从那里回来,他们哥几个在那开了个客栈,唤作“上游生活”。可能生意没起来,就只好窝里斗——拉哥们当地主玩儿了。人嘛,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在高原蓝天下过一回散仙日子,也不是没有诱惑。于是,次日我就去了。
进门就看见北京老友温老大温普林也在,就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没来得及交换流浪的方向,默默那厮就已经把牌发好了——先打三百杀威棒才开始喝酒。深夜,云南作家范稳又带着一个藏族朋友夹着牦牛干巴和几瓶青稞酒来,接着又醉。
赵野是来筹拍电视剧《香格里拉》的,大家伙要调研,下午州里派了个车,送我们——赵温范默我五人去德钦。我原不想去,赵说要去茨中教堂,我一下心动——我知道这个深入藏传佛教腹地的天主教堂的一些故实。对这种文化奇观,我还是不想错过的,于是拿件衣服就上路了。
这条路原就是赫赫有名的茶马古道,现在叫滇藏公路,那种险还真是让我一路揪心,三江并流的奇特地貌就在此段,翻完白马雪山,不远就看见神圣的梅里雪山了。每个人都被这神山惊呆了,我和默默是初来,更觉肃然起敬,一起下车看山。
梅里雪山藏民唤作卡瓦格博,汉人又叫太子雪山,相传是文成公主进藏时,路上私生的一个孩子化作的神山,这是地球上唯一未被人类征服的山。日本登山队已经在此留下了数具尸体,关于它的传说则更是令人咋舌,而我们竟然有幸看见了它十三峰的真面——云屏一扇扇渐次打开,我不能用语言来糟践那种奇美——当地人相信,无缘之人是难以遇见这种福报的,它常年皆在云雾之中。
看来这样的起步是有福的,我们这群中年浪子在神山前都变得严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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