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是蒋暮云人生当中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她和几个哥哥姐姐一块儿在淮清长大,等跟着父母搬去上海之后,与淮清的联系只能维系在电话上。他们按照年龄每人都有编号,每次接通电话后她听到的第一句都是“洞六洞六,听到请回答”,她则回一句“洞六收到,请讲”。
那时候她刚换到新环境,因为习惯了跟哥哥姐姐们打交道,班上那群新同学在她眼里都是菜包子,她在学校不愿意说话,回到家了就把电话拨回淮清。
对面一众声音很好认,尤其是那位“洞三”,语调比其他人都要高昂,性子也要急得多。但凡她说话慢一点,他就要催魂一样在后头赶,一会儿说她是老牛拉破车,一会儿又说她是油灯上的炖猪蹄。她觉得他讨厌,要他换个人跟她讲话,他似乎自尊心受创,抓着电话不动,两个人就在电话两头谁也不理谁,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却只是问她吃饭没有,又问她吃了什么,装模作样不过两分钟就又拿话逗她,气得她直接把电话撂了。
她遇事都要跟表哥表姐商量,还没说上几句,他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主意出了一大堆却净是馊的,她觉得他不靠谱儿,可不知怎么最后都会照他的话做。
三年级的时候她被爸妈安排去学工笔画和毛笔字,还得学跳舞和乐器、上英语补习班,书包重得都要背不动。电话里她跟表姐哭,表姐也哭,说她学得还要多得多得多。
两人抱着电话哭完,隔天表姐又在电话里放声大笑,说有人被停了零花钱,她问是谁,表姐说是宋小路。
和其他人一样,宋小路也早早被送去上兴趣班,中的西的样样都要学,但像他那样为了逃避上课上房揭瓦、钻狗洞以及面不改色撒谎的,再找不出第二个。
他学东西似乎天生就没个长性,无论是马术、游泳还是西班牙语、射箭,没有一样能学超过十天,唯一勉强超过一个月的只有芭蕾了。
这事儿是他主动提的,他每日见沈西桐穿着芭蕾服和舞鞋上下车,脖子伸得老直,就想着这个小不点怎么就这么傲呢,后来有一回偷偷逃了毛笔字的课,跑去芭蕾班,见沈西桐掂着脚转圈,没转几圈把自己给转晕了,他在外头奋力摇头,回去就跟他妈说要学芭蕾。
在芭蕾班的那一个月,他天天被喊“
转圈小王子”,起初还挺乐意听,后来女生们总围着他,他就觉得烦了。最后那一个星期,但凡哪个女生拿着什么吃的找他说这说那,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女生的舞鞋就能在训练室里消失。直到很久之后,沈西桐跑到他面前,说他扔掉的那些鞋被清洁阿姨从窗外的灌木丛里找出来了,老师十分生气,但找不到“作案凶手”。
作案凶手最后因匿名人士告发而被捉拿归案,他也因此被停了所有的零花。
听表姐说完他英雄事迹的第二天,蒋暮云逃掉了一节舞蹈课,往后还总请病假。
他在电话里说她是学人精,她理屈不理他,他就连续说上五十遍学人精,她说他烦,他又笑,说那你怎么不挂我电话?
等升到五年级,她只需要去画室和口语班上课。那段时间她爸妈开始时不时吵架,几次夜里摔东西,她盖着被子不敢说话,第二天一早告诉给表哥表姐,他们在电话里安慰她,她听了反而哭得越凶。
“哎呀你可别哭了,”说话的人换了另一个,“这有什么好哭的?谁家爸妈不吵架的?我爸妈天天为了要怎么修理我吵吵……”
说着就被她表哥踢了一脚,她觉得这人可真讨厌,抽抽搭搭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对面声音冷飕飕。
表哥在旁边笑:“说了你在变声,唐老鸭!”
又过段时间,表姐来电话说小路哥做了酒,他们正在偷喝,蒋暮云听着听着,又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最近换了画室,名头很大,老师也很厉害,可就是喜欢动手动脚。
表哥表姐在电话那头愤愤不平,又有人抢了电话说:“能不能别哭了?人家都占你便宜了,你干嘛不当场说出来?”
凶得她立即止住哭声,又听那边问:“画室电话号码多少?”
她愣了愣,翻出号码报过去。
那边记下后又交代,“先别去上课了,让沈阿姨给你换个靠谱的画室。”
她握紧电话,迟疑片刻后问:“你是谁?”
对面被噎住半秒,开口更凶了:“你管我是谁?”
不能怪蒋暮云,他刚变完声,凶还是凶的,给人的感觉却整个儿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让人讨厌了。
即便如此,两人的关系仍然时好时坏,一直到她回淮清读高三,或许是因为没有了那根电话线,也或许因为两人都不再是小孩子,面对面相处反而和谐起来。
他跟电话里呈现的样子不太一样,实际很有礼貌,也没有那么爱呛人。那个暑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到处疯,几乎每天都要跑来她舅妈家里,多半是在表哥屋子里看书写论文,偶尔她敲门进去,他原本顶着一张忧郁的脸,看见她就又冲她笑,问她是不是又有哪道数学题解不出来。
表哥看起来比他还要更忧郁,她只好把题给他看,他拿着笔比划两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没看明白,“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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