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堂摇了摇头,一脸兴味索然。海若咬着下唇,仍不死心:「那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叫八甲庄的地方?那地方以前可繁华了,可是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械斗,八甲庄一夕之间成了白地,听说那地方经常闹鬼呢!」
话音刚落,林英堂眉心一动,脑中驀地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他回想起了五月十三那天,他在「锦鳶茶庄」受了一肚子气,一个随从匆匆忙忙地奔进来,向他父亲报告的一切……
薛家不断发生兇杀命案,年长一辈的人相继离世,薛老爷受人恐吓,而兇手却迟迟逮之不得。据随从密报,在薛家搜出的恐吓信,全都指向了一个神秘女子——沉东卿。
沉东卿到底是谁,她跟薛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薛家受扰多年,家中男女老幼皆有人遭受毒手,现在连薛老爷都倒下了,薛家已经到了一厥不振的边缘,「沉东卿」却依然逍遥法外……然而,据探子调查,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顶下郊拚,一把大火烧灭了八甲庄。沉东卿就和许多居民一样,逃生不及,就这么命葬火窟。奇怪的是,她的署名却一直出现在寄给薛老爷的信上。一个死人,怎么会寄信呢?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恶意假她之名作乱……为什么要这么做?薛老爷又为何看到她的名字就吓成这样?当然,现在这些都已经无从查证了。
林英堂稍微梳理了一下头绪,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诡异,想着就无端背脊一凉,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海若看他脸色一变,心下甚喜,这个话题肯定是勾起了他的兴趣,笑道:「怎么样?怕了吧!你多跟我说说话,也许我能发发慈悲,再多告诉你一些秘密呢!」
在海若说话的同时,林英堂凝神沉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飞快地扫了海若一眼,神色一正,对车夫说道:「先生,麻烦到八甲庄一趟。」
车夫于是载着两人前往八甲庄。此处离该地并不远,越来越驶进那个地方,空气就无端多了一分萧索。那里彷彿是个十分诡秘的所在,晚辈们没有经歷过那场腥风血雨,踏入此地,却能嗅得到悲凉的气息。八甲庄这座小镇,过了近二十年的復甦,过往的痕跡犹能看见……那曾经的繁华,同安人的足跡,械斗的狼烟,还有祝融的馀烬……
那一夜,百来支羽箭挟着火球,咻咻飞越了夜空,一箭一箭,刺破了昔日的繁华。剎那间,星火如浪染红了夜空,砖瓦瞬间决堤,人生马嘶凄厉,八甲庄被火舌吞噬了……
林英堂伸手闔了闔衣衫,两人下了东洋车,游目骋怀,见这里人烟并不多,毕竟十九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看上去还颇为荒凉,说不出的岑寂。海若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明显引发了他的好奇,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笑地背着手,走在稍微靠后的地方。林英堂静下心来,突然想好好感受一下这个地方,凭他一个人,一份非破案不可的决心,再看一眼歷史的轨跡。脚下迈步,耳边驀地传来一声冷哼,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老妇人手摇蒲扇,坐在一张藤椅上,口中念念有词。一见林英堂和海若,一脸鄙夷地起了身,就要进屋去了。
林英堂见机不可失,快步上前,见那老妇人毫不理睬地跨步进屋,匆忙挽留道:「这位婆婆请留步!晚辈有要事相询。」
老妇人回过头来,瞪了林英堂一眼。她对这些年轻人颇有偏见,一见他俩出来晃荡,认定了他们是游手好间之辈,非常轻蔑地说道:「没用的年轻人,不好好工作出来晃荡,真丢人!」
林英堂愣了半晌,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脾气,侃侃而谈道:「是这样的,晚辈想向您请教一个人。昔日有位叫『沉东卿』的女士居住于此,可惜不幸碰上了十九年前的灾祸,就此丧了命。不知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或者,您认识她吗?」
老妇人一皱眉,十分不屑地说道:「你是外地人吧?我们八甲庄的居民关你何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林英堂道:「晚辈只是想了解沉小姐的事,没有冒犯之意,婆婆何必这么戒备?」
老妇人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想知道沉小姐的事?你是她什么人?沉家的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狗拿耗子吗?」
林英堂待要开口,在一旁观看的海若忽然拨开了他,笑道:「老婆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大概也不知道吧,沉小姐其实有个姐姐,从小被送到了板桥学艺,后来两姐妹因故生隙,沉家大姐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你看清楚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公子,正是沉家大姐的儿子!也就是沉小姐的外甥!他今天会来,就是秉着一颗不忘本的心来寻根,来看一看沉家故居的。老婆婆,你就不能看在他的一片孝心,告诉他一些沉家的旧事吗?」
老婆婆听她讲完了这么一大串,不由得有些错愕。林英堂在一旁静静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老婆婆愣了半晌,喃喃道:「沉家就只一个孩子,哪里还多了个姐姐?况且沉家哪有送人去学艺的道理?」
海若听到她的喃喃自语,立刻接口:「你现在才知道呢!沉家还有个大姐,从小在板桥长大的。你说哪有送人去学艺的道理,怎么没有了?沉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觉得没道理了?」
老妇人皱眉道:「沉家开的是武馆,哪有武馆师父把自己孩子送去学艺的道理?他真的是沉家大姐的孩子吗?」
听老妇人如此一说,林英堂和海若都是心下震惊,没想到意外地套出了这么关键的讯息。林英堂的思绪驀地飘回了薛家宅邸,脑中浮现了沉东卿的署名、迷迭香的暗器,现在多了个沉家武馆……想着想着,手就不自觉地探入怀中。海若看老婆婆半信半疑,乘胜追击道:「那还用说,他当然是沉家大姐的孩子了。你不知道,这个沉家大姐啊,刁鑽任性的很,和沉小姐那个大家闺秀可不一样。她曾经告诉过我,她爹妈说她倘若习武,长大后必定成为地痞流氓之辈,为了不让她成为祸患,只好送她去跟人学艺啦!」
老妇人愣了半晌,满腹狐疑地说道:「沉小姐个性是不差,但也说不上是大家闺秀吧……况且依你的年纪,应该没见过沉小姐本人吧,怎么这么直接就下了大家闺秀的评价呢?你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海若强词夺理:「我是没有见过沉小姐本人,可是这位少爷……嗯,他娘经常探听她妹妹的消息,听说沉小姐有个和她相当恩爱的丈夫。我想,她的丈夫必定是看上她大家闺秀的气质,两个人才决定携手共度终生的。唉,只可惜天妒佳偶,成婚没几年,就让一把大火给拆散了!」
说到最后,海若真有些接不下口了,抿着双唇,脸颊微微泛红。她这句话意在探出沉东卿是否有婚,不过这个理由到底太过牵强。谁知老妇人听罢,竟然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顿了半晌,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他们曾经是那么恩爱……如果不是遭了三邑恶贼暗算,她也不会那样惨死在烈焰中……」
海若心脏猛地一颤,战战兢兢地问道:「啊?这……未免也太惨烈了,惨死在烈焰中……她难道没有试图逃命吗?」
老妇人内心五味杂陈,她那张老脸有一瞬间的百感交集。听海若这么一问,登时回过了神,又拿出了她那副倚老卖老的态度,严肃道:「怎么没有?当时她人不在武馆,前后都是敌人,根本衝不开人墙!当时她还很年轻,为人又相当傲骨,自知逃不了毒手,却也不甘心死在三义恶贼手里。回头落下了一句狠话,一转身奔入火窟,在烈焰中举刀自尽了!」
海若听完老妇人这么一段叙述,一张嘴只是震惊得合不拢来,不禁瞪大了双眼,满脑子都沉浸在了沉东卿的悲壮结局。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壮烈,驀见那老妇人瞪圆了眼,有些讶异地盯着林英堂。海若转过头去,见林英堂手中躺着一枚透明袋子,里面装的正是那迷迭香暗器。老妇人又覷了暗器一眼,眨眨眼,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难道你真是沉家孩子?……不,这可真是太奇了,我从没听说过沉家还有个大姐……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海若一脸鬼灵精怪,又要开始胡扯。林英堂见状,对她俊俏一笑,按住了她,对老妇人说道:「这自然是家母给晚辈的,我们用这迷迭香做为信物,正象徵我沉家念旧的情怀,回忆过去、追本溯源的精神,婆婆这下相信了吗?」
老妇人皱眉道:「真是奇怪了,这暗器分明是沉小姐独有的,她爹妈是根本不屑用暗器的人,怎么你却说是沉家的信物了?不……不对不对,按照你们说的,沉小姐和沉家大姐个性不合,那沉家大姐手里又怎会有她妹妹的独门暗器?莫非……她俩曾经打起来?……这简直太荒谬了……」
林英堂一听见「这暗器分明是沉小姐独有的」,真是一惊非同小可!他原以为这玩意儿估计是沉家人特有的暗器,或是沉家的信物一类,没想到却是沉东卿本人的独门暗器。他没想到自己一阵乱矇,竟然将没心眼的老妇人套出话来,空降一条重要线索。那老妇人还在一旁冥思苦想,沉家几时多了个大姐?沉东卿的独门暗器怎么会变成家族信物?就算真有个大姐,这么珍贵的独门暗器又怎会落到他人手上?她却哪里知道那个沉家大姐根本不存在,而这个儿子自然也不是真的,当然也就不存在母亲给儿子的信物一说了。
经过海若这么一番探问,林英堂这一遭真是大有所获。眼下知道这暗器是沉东卿独有的,虽然案情仍不明朗,但总归是有了些眉目。老妇人被弄得一头雾水,思索了好半晌,忽然很认真地问道:「你说她们两姐妹因故生隙。那么……沉小姐在身故之前,有和她大姐和好吗?」
海若偷偷覷了林英堂一眼,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的线索已经到手,调皮地说道:「当然啦!姐妹俩嘛,毕竟血浓于水,哪有不和好的?你都不知道,当天她们两姊妹哭得有多惨,好像要把这二十多年分离的眼泪都哭乾了似的。唉,连我在旁边都看得都忍不住掉眼泪呢!」
林英堂没理会海若的胡扯,对老妇人轻轻一点头,微笑道:「多谢婆婆告知,晚辈打扰了,告辞!」
然后他回头望了海若一眼,示意她要走了,一转头,就见海若正定定地凝视自己。海若接上了他的目光,双颊一红,对他展开了灿笑,快步地跟了上来。那两人并肩离去,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快活,耳听那老妇人声音远远地送了过来:「喂!你不说你没见过沉小姐吗?怎么还能见证她们姊妹和好的场面?……哎唷!死兔崽子,你骗了老婆子是不是?」
海若闻声回头,十分顽皮地一吐舌,衝她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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