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了个冷钉子,霓凰没言语,两人都只是静静坐着,看风拂红叶,簌簌飘落。
良久,蔺晨道:“十二年前,征伐大渝的军队开拔时,我看见你在洛林外为他送行。那天你在马上,一身戎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笑了。”
那个笑容璀璨极了,仿佛整片洛林的颜色都难以比肩。
蔺晨道:“当时你是怎么笑出来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穆霓凰垂了目,淡淡道:“记不真切了。大约是想让他放心吧。”顿了顿,她又道:“那日……看到他一身戎装的模样,豪情满怀,意气风发,我着实……为他开心。”
蔺晨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僵硬,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霓凰看他。
蔺晨道:“我想着,你已经放弃了。”
霓凰道:“什么意思?”
蔺晨道:“你给了他默许。即便他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了。”
穆霓凰一怔,心头蓦地一绞,她登时急促喘息了两下,咳出声来。
蔺晨道:“不过我想着,你竟放下了。横竖他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倒也好。”顿了顿,他道:“只不过,你并没有,一时一刻也没有。”
“明白这个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后悔,这样干脆地送他走,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甫听到你受袭垂危的消息时,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想的吗?”
穆霓凰紧了紧披风,仍没说话。
蔺晨也没想等她回答,径自道:“我想,你终于撑不住了。我还想,既然你不肯回转,那么这样的事对你未必是坏事。”
穆霓凰有些茫然,道:“回转?”
蔺晨目光犀利,注视着她,道:“是,回转。忘记梅长苏,忘记林殊,为自己而活。”
穆霓凰觉得好笑,摇着头道:“原来这些年你都是这样想我的。”
理一理耳边的鬓发,她继续道:“我早就说过,我没有为他守着,当年以为林殊葬身梅岭时没有,现在也没有,”想了想,她道:“不,也并不全是。从懵懂少女时就坚信着他的那颗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我无论怎样也放弃不了,这也算是我唯一为他守着的东西。十四年前他重回金陵,用尽奇诡的手段,不惜背负阴险耻辱之名,只为了守护当今陛下的那颗赤子之心。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只能拼尽全力去守护他的真心。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想。其实到如今,彼心同此心,也不该再说是为了他了,这也变成了我的心。他不会想要我为他而活,可是他是留在我记忆中的故人,回忆尚在,他的影响就不可能消失;但是只为他活这样的事,我也做不到,因为我毕竟还是穆王府的穆霓凰,不只是当年依附着他的那个小女孩了。”
“关于兄长,我遗憾的事情唯有一件,就是最后的那三个月不能和他在一起。我曾以为自己做出了决断,觉得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无关爱情也可以,无关身份也可以——以为再不会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可以阻挡我和他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不论我爱他也好,不爱他也好,我是他的妻子也好,不是他的妻子也好,都不能陪他走过最后一程。”
霓凰转头去看蔺晨,道:“我知道,蔺晨,你也从没怪过他。这么多年来苦着自己不肯看开,你也只是恼火自己留不住他。但你必定知道,他从未食言,不论对家对国,对君对友,他都坦坦荡荡,仁至义尽。最后的那三个月你就陪在他身边,我不相信到现在你还觉得他当初的决定不值得。”
蔺晨目视前方,半晌喃喃道:“曾经你跟我说什么 ‘感同身受’,现在又是 ‘彼心同此心’,彼心同此心……”他低声笑了,道:“荒谬至极!可这世上竟真有这样荒谬的事,荒谬至极,荒谬,至极……”说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眼底一片湿热。
穆霓凰说的没错。
他从没见过梅长苏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从一只脚踏上战场那刻起,他就脱胎换骨了——那是林殊,他回到了林殊,壮志豪情,赤血殷殷。
他从未见过好友如此模样,但却本能地觉得,那就是他真正的模样,是他时时因为痛苦而想要隐藏,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的赤子真心。
穆霓凰轻声道:“蔺晨,兄长此生何其有幸,能拥有你这样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正因为他对你这样信任,才愿意将一切秘密,包括他的生命,都托付给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让他如此信任了。”
霓凰双手交握着,看着头顶赤红的槭树树冠,道:“不过你说的对,确实荒谬至极。每年烧掉列战英送来的长林军节略时我都会有如是感觉。当年的靖王,如今的皇上,会行如此荒谬之事,也只是因 ‘感同身受’罢了。”
蔺晨道:“皇上送长林军节略给穆王府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传出去就是轩然大波,你便回一封信过去说不想收,他又能如何?你倒好,年年收了信又烧。纵容他如此这么多年,不惜将穆王府陷于可能的危局中,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荒谬?”
穆霓凰垂目无言,半晌笑了,她紧握着的手指成拳,道:“这些年来,我虽病弱,却还得以四处走走看看;靖王守在宫城中,帝位是他一生卸不下的冰冷重担,也时时提醒着他,他的至交好友用性命为他换来了这个天下。靖王于兄长,也只剩下这一个可以遣怀的念想,我又怎忍心捻灭?”
复又想了想,穆霓凰轻笑道:“你说的没错。也许我心里的执念远比我感受到的要深。”
天朗气清。
院中翠竹和槭树皆在风中舒展枝节。
蔺晨道:“我知道你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廊州。这十二年来你一直不曾来过,我就知道你一直留着这一天。我不怪你,穆丫头,相反的,我敬你佩你,胜过任何人。七年前在云南,我只当你撑不下去了,可你一路挨着,一直到了今天。我是医者,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日夜受的苦痛,你能撑过这么多年已是奇迹。贪心的该是我才对,当年是,现在亦是。”
霓凰表情温和,道:“皇上没有辜负他的嘱托,大梁如今清平强健,再不同以往。但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兄长拿命来交换守护的东西,他虽不在了,我还是要努力为他守着,即便没有能力守着了,我也想一一为他看清这个清平盛世的面貌,才不辜负他对我的期待。”
两片槭树叶不着痕迹地落在穆霓凰发间、肩头,穆霓凰仿佛自语道:“我没有,是吗?我每天都努力过的开心,虽然常常思念他,却不会因此自苦颓丧,我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说着转头看蔺晨,道:“你要为我作证,蔺晨。”
蔺晨右手掩住双目,摇头像是笑了,却死死咬住牙关,轻声道:“是,霓凰,我会帮你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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