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唯一庆幸的是那瓶酒剩得不多了。
喝完这小半瓶酒,这家伙又拉着我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起身告辞。
我正大松一口气时,他又杀了个回马枪,抱歉地告诉我,自己可能喝多了。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我家床板上一扑,倒头便睡。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毫无办法。
只好关上门出去散步。
两个小时后回来,人已经没了。
仔细一听,北面小树林那边传来他独自唱歌的声音。
在人多的地方(虽然大部分时候不过只有十来个电站职工),在单薄的蒙古包里,我总是有着生活全面暴露的局促感。低头抬头,颇不自在。
然而大家光风霁月,温和地注目于我们寒酸简陋的家,笔直地走进我们劳动场所中的暂栖地。令我心存奇异的感激,感激于所有来我家蒙古包做客的人,无论是酒鬼,还是水电站站长。
站长是中秋节那天突然上门的。他邀请我们去他们单位食堂一起吃午饭。因为过节,他们这一天有补贴,伙食比平时开得稍好些,还煮了大盘鸡。
他说:“都是邻居嘛,一起过个节嘛!”
我虽然很感激,但这会儿我妈和我叔还在地里干活,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愿独自出现在陌生而喜庆的人群中。便极力地谢绝。
这天晚上,我们就着圆月也做了几盘好菜过节,并邀请站长过来分享。
站长是哈萨克族,“文革”时出生,于是被取名为“革命”,全名为“革命别克”。“别克”是哈萨克男性名字一个常见的后缀。
作为国家干部,革命的汉语说得溜溜儿的。于是大家大聊特聊,宾主尽欢。
他告诉我们,他所在的那支部落历史上曾经投降于成吉思汗。当时,每个族人屁股上都被烙了印记,然后作为奴隶跟着成吉思汗到处打仗。他说至今他们这一部落里很多人屁股上还留有印戳。
这当然是个笑话。然而他又说,他们所属的地域后来划分给了成吉思汗第八个儿子。
我不知道成吉思汗的第八个儿子是谁,却顿时感受到庞大沉重的历史在微小人物身上留下的痕迹。传说中的印戳与真实的历史细节纠缠不清,但是,祖先的信息和种族延续的悲喜还是顽强保存下来。
据说,每一个哈萨克人还是孩子时,最重要的学习就是背诵自己上溯九代的祖先名字。每一个人都得对自己的来历知根知底。在农村,一个最最平凡清贫的农民,或牧场上一个寻常的黑脸旧衣的牧羊人,他的身后也站满了黑压压的祖先,加持于他的一言一行。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身世潦草,生活潦草。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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