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可怜,垂垂老态毕现,唐流皱眉,倒也狠不下心再用话去刺她,侧过头只当没听见。
“你并不知道。”太后喃喃地,上去抚她脸上伤疤,“任何东西底子里都是丑的、坏的,只有在表面做文章,所谓的光鲜齐整哪个不是粉饰太平,何必太过认真呢?”
“但我对面上的光鲜齐整并无兴趣。”唐流忍不下去,挥袖拂开她的手,反驳,“若是你还是一味强加太平予我,只怕终要拼成两败俱伤。”
“唉。”太后被她顶得心痛,摇摇头,“我怎么再会逼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逼你又有何用,看来,我只有放你嫁给平将军了。”
“是吗?”唐流看她两眼,“你又要我脸上贴了金箔去嫁给平吗?这样做岂不是换汤不换药?”
“你这孩子,脾气也太过强硬了,难道非要把自己迫到无路可走才会明白?”她上来拉住唐流的手,落下眼泪,“你母亲的脾气也犟,而你更添了戾气,这样的倔强执拗放在男儿身上固然是祸根,女孩子有了也是薄命呢。”
唐流被她说得愣住,沉默下来,回忆往事,似乎自己也有偏激之处,但又一深思,断然摇头,“你若肯放我同熏儿走,自然是好,但要让我以小公主身份嫁给平将军,那还是不可以。”
她仰起脸来,惨然地笑,“你会觉得贴了金箔后我脸上便没有疤了吗?它始终是在那里,无论是胭脂水粉、金箔珠玉,再多掩盖后面,它不过是块伤疤。荣耀也一样,并不是我披金挂银顶了小公主的名头便可脱胎换骨,唐流只是唐流,无法混迹到高贵皇孙里装腔作势。”
“是吗?果真如此?”太后突然抬起头,眯眼看她,如一只狐狸瞧见它感兴趣的猎物,唐流被她睨得皱眉。
“孩子,也许你真是有骨气,但在我眼里,所有的骨气与软弱都另有原因。”她拉了唐流的手,轻轻触摸上面的伤痕,“比方说吧,你看,这个伤口已经好了,可表面的皮肤却变得粗硬了些,人也一样,有时候固执己见,不肯认命,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下面的心虚。”
唐流突然抽手出来,狠狠瞪她。
太后毫不在意,她脸上妆容早乱,眼里却又发出光,“我说得不对吗?奇怪,为什么总听到有人口口声声说反对装腔作势,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不装腔作势?区别只是在于手段高明或愚蠢,孩子,不是我笑话你,你现在的模样,也是种装腔作势呢,你心里越是害怕自卑,表面便越拒绝反对,你说我强逼你,你又何尝不在强逼人情世故?”
她自知这话伤人,于是口气越来越温柔,脚下一步步跟近来,唐流听得面色发白,情不自禁要往后退,太后加快一步迈上,扶了她的肩,贴在耳旁柔声道:“其实也怪不得你,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贞节与容貌?人总要想法子保护自己,你虽不肯用金箔盖住伤疤,可一早已用强硬态度藏住它了。我很明白,也同情你,好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全是为了你着想。”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已贴在唐流脸上,指腹轻触在伤痂硬突处,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声音体贴入微,“别再这么意气用事,好吗?既然你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前路,何不让我来帮你,难道你不在乎平将军的想法?非要令他一同贬入市井才好?你自弃,也非得连累到他?”
唐流不响,突然低下头,捂住面孔抽泣。
“唉,你怎么哭了?”太后叹气,收手回抚鬓角,“先皇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我言语毒辣,字字见血封喉,其实我不过实话实说,偏偏每次居然都能说中要害,叫他心惊肉跳罢了。”她又来劝唐流,“好孩子,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我这话也许太利太狠,但是,你若是看不清自己,又怎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话里藏针,针尖又染了迷魂香,一字一句先将唐流心痛处刺得鲜血淋漓,再放出怀柔手段,慈爱万般似地拥住她肩头,“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只想与爱人平淡度日,可男人未必会这么想,也许现在他心里有你,肯弃了官同你一起吃糠咽菜,可十年后会不会后悔?他是否会埋怨这个决定?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唐流突然重新抬起头,侧向墙角一株桃花,满枝淡粉浅红细碎,娇艳如寻常小家碧玉,于是她伸手擦了泪,道,“请你放我与熏儿走,顺便代我问平将军一句话,如果他也想官复原职,娶一个小公主身份的唐流,那就请你也答应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不解,“我答应平将军,可你与那孩子要去哪里?”
“我要与熏儿离开这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唐流冷冷看她,一直看到她眼睛里,“请你现在就放了我们,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你身边。”
“你不顾平将军了吗?”太后叹,“他如此……”
“就算我不过是在装腔作势,骨气是假的,男人的心也不可靠,我们何不索性来赌一记。我走了,他若跟来,便是我赢;若不肯跟来,就算我唐流戾气害己,薄命也认了!”唐流只追问她这一句,“你可舍得放了我?”
太后怔住,眼角处阳光里琉璃瓦闪闪晶亮,如有双眼睛紧盯在她身上,一个声音急急追问:“你肯不肯发誓?你肯不肯?”她甚至觉得喉咙里燥渴难安,与那日一样唇齿粘滞,于是自己愈加迷惑,茫然道:“我怎么会不肯。”
一柱香后,唐流已领了熏儿往山下走去。
“姑姑,我们要去哪里?”熏儿好奇地问,路上桃花烂漫,柳条抽芽,小孩子手里摘得满满的。
“回家。”唐流道。
“玲珑姑姑呢?还有傅叔叔呢?”
“他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唐流难过,她讨不到玲珑的尸体,无法替她安坟立碑。
“那平叔叔呢?”
“我不知道。”她咬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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