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伦胜利号在海浪间颠簸着,船尾舱中的油灯在它们的平衡环上摇曳不定。图昂安稳如常地坐在椅子里,赛露西娅手中的剃刀则一次又一次平稳地滑过他的头皮。从高高的船尾窗中,她能看到其他大船压过一个又一个灰绿色的海浪,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数百艘大船排成的队列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海平线,他们在坦其克留下了四倍于此数量的舰船。他们是瑞雅盖尔,归乡之人,而现在,他们终于开始了可伦奈,回归远征。
一只信天翁在天空翱翔,仿佛正在跟随汲伦胜利号,这是胜利的预兆。只是这只鸟又长又大的翅膀是黑色的,而不是白色的,但预兆是不会错的。它不会因为地点的改变而有所不同。黎明的猫头鹰叫声必然预示着死亡,没有云彩的落雨意味着不期而至的访客。无论在因法劳还是诺伦姆沙,都是如此。
化妆师手中的剃刀轻柔地滑过头顶,给她的心灵带来抚慰,这正是她现在需要的。昨晚,她在愤怒中下达了命令,任何命令都不应该在愤怒中下达。她几乎感觉到了尚摩西,仿佛自己失去了一切荣誉。她的平衡被扰乱了,不管有没有信天翁,这对于回归远征和尚尊都是不好的。
赛露西娅用温热的毛巾拭去图昂头顶上最后一团肥皂沫,然后又用干毛巾擦去头皮上的水渍,最后在刮净的头皮上用软刷敷上薄粉。当化妆师向后退去时,图昂站起身,任由披在身上的蓝色丝绸刺绣睡衣滑落到金蓝色花纹地毯上,清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住她黝黑的肌肤。跪在墙边的十名侍女中,有四个人以优雅的身姿站立起来,她们都剃光四肢的汗毛,身上只穿着半透明的白色纱袍。图昂购买她们,是因为她们有着同样出众的外貌和技艺。经过从霄辰出发的远航,她们都已经适应了海上的颠簸。现在,她们迅速拿起已经在雕花箱柜上放好的衣服,将它们捧给赛露西娅。赛露西娅从不允许达科维为她穿衣,即使是袜子和软鞋也不行。
当赛露西娅将一件象牙黄色的花褶长裙从图昂的头顶套下去的时候,比自己的化妆师更加年轻的女主人不由自主地比较起墙上高立镜中她们两人的倒影。赛露西娅有着金黄色的头发和凝脂般的奶油色皮肤,再加上一双冰冷的蓝眼睛,让她拥有一种庄重的美丽。如果不是她已经剃光了左侧的头发,任何人都会把她当成王之血脉的成员,而且是一位地位崇高的王之血脉,而不仅仅是一名侍圣者。这个想法让图昂感到吃惊。当然,任何僭越的念头都会让赛露西娅感到死一般的恐怖。图昂也知道,自己并不拥有像赛露西娅那般高贵的仪表,她的眼睛太大了,甚至还有一点棕褐色。如果她忘记戴起严厉的面具,她的心形面孔就会更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她的头顶可能还不到赛露西娅眼睛的高度,而赛露西娅本身也不算很高。图昂能够骑乘最凶烈的战马,她擅长于摔跤,对于一些武器的使用也是得心应手,但智能才是她最为关注的。智能是最强大的工具,对于这件工具的锤炼花费她绝大部分的精力。不管怎样,她腰间那条宽阔的金丝编织腰带足以让其他人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男孩。图昂听到过男人们在赛露西娅经过身边时低声议论她丰满的乳房,也许这和高贵威严并无关系,但如果胸部能再高耸一些,那种感觉应该也不错。
当四名达科维跑回到墙边,重新跪下时,赛露西娅带着打趣的口吻喃喃说道:“光明在上,自从你第一天早晨被剃洗以来,你每一次都会这样做。难道经过这三年,你还认为我会在你的头顶上留下一点毛发?”
图昂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摩挲头皮,她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确是在寻找残留的短发。“如果你这样做了,”她也用玩笑式的严厉语气说道,“我一定会抽你鞭子,作为你抽过我的那些鞭子的报答。”
赛露西娅将一串红宝石绕过图昂的脖颈,笑着说:“如果你真要全数报答我,那我就再也坐不下去了。”
图昂露出微笑。赛露西娅的母亲将赛露西娅当成一件庆生礼送给图昂,从那时起,赛露西娅就成了图昂的保姆,更重要的,她是图昂的影子,一名无人知晓的保镖。从赛露西娅出生起的二十五年时间里,她一直在接受这样的训练——被秘密训练成为一名助手。在图昂十六岁的命名日上,当她第一次被剃洗时,她将她的传统家族礼物赠予赛露西娅,那是一座小庄园,为了感谢她的照料;一个原谅,为了她施行的惩戒;而且每一次赛露西娅对她进行惩罚,都要以一只装了一百枚王座金币的袋子作为酬谢。王之血脉聚集一堂,见证她成年的一刻,那些金币口袋的数量让他们全都吃了一惊。如果能得到这么多金币,他们之中有许多人也会愿意亲身接受这些惩罚的。图昂在孩提时代的确是非常……任性,那绝不止是简单的刚愎自用而已。最后一件传统礼物:赛露西娅可以自行选择自己将担任什么官职。当这名容貌端庄的女子放弃一切权力和尊位时,图昂不知道更加惊愕的是自己还是那些观礼的人。赛露西娅只要求成为图昂的化妆师兼首席侍女,继续当她暗处的影子,图昂为此非常高兴。
“也许我可以一点一点地,用十六年的时间来报答。”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因为她不想让赛露西娅以为自己真的会这么做。然后,她又换了个严厉的表情。她喜爱赛露西娅,因为没有人能取代赛露西娅的位置。在成年以前,她一年只能和母亲见两次面,而她从人生之初就被教导,她的亲生兄弟姐妹只是和她争夺母爱的竞争者。到现在,他们之中已经死了两个,另外三个都曾试图暗杀她。她的另外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则成为达科维,她们的名字被列进罪人名单,和能够导引的恶人们排在一起。即使是现在,她的位置也绝不是安全的,只要踏错一步,等待她的就有可能是死亡,或者是更加可怕的下场——身披锁链,在街市上被公开拍卖。光明在上,当她微笑时,她看起来仍然只有十六岁而已!
赛露西娅轻声笑着,从红漆衣架上拿起图昂常戴的那顶金线蕾丝软帽,金色的蕾丝上绣着乌鸦玫瑰标志。图昂剃光的头顶可以清晰地从蕾丝花纹之间显露出来。也许她和尚摩西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管怎样,为了可伦奈,她必须恢复平衡。她也许应该请求她的尊师安奈瑟为她主持一次苦修,但现在距离奈菲瑞的意外死亡还不到两年,她还不能完全适应取代奈菲瑞的安奈瑟。她觉得这件事只能由她自己来完成。也许她看到了某种预兆,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蚂蚁不应该出现在船上,但一些甲虫是可能在船上生存的。
“不,赛露西娅,”她平静地说,“要面纱。”
赛露西娅不赞成地绷紧嘴唇,但她还是无声地将软帽放回衣架上。在私底下的场合,比如说现在,图昂允许赛露西娅自由地发言,赛露西娅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图昂只惩罚过赛露西娅两次,但光明在上,图昂对这两次惩罚就像赛露西娅一样后悔。她的化妆师在沉默中用一条轻薄的长面纱罩住图昂的头,又用一条缀着红宝石的金丝细带将面纱固定好,这条面纱比达科维的长袍更加轻盈透明,完全不会遮住图昂的面孔。但它藏住了最重要的东西。
然后,赛露西娅将一条蓝色绣金长披风覆在图昂的肩头,向后退去,深深鞠了个躬,金色发辫末端都碰到了地毯。那些跪着的达科维也面向船板低下头去。私人时间结束了,图昂一个人离开了船舱。
在隔壁的船舱中站立着她的六名罪奴主,每三个人站在舱室的一侧,她们的宠物都跪在她们面前宽阔的抛光船板上。罪奴主们看到图昂,都挺直身子,骄傲得如同她们红色裙装上银色的闪电,那些身穿灰衣的罪奴也挺起腰,同样显出自豪的神情。只有丽迪娅除外,她依旧蜷伏着,挂满泪痕的脸只是对着船板。蓝妮勒牵着这名红发罪奴,朝她怒目而视。
图昂叹了口气,昨晚她之所以会发怒,都是这名罪奴造成的,但她也应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命令丽迪娅预示她的未来,她不该只是不喜欢丽迪娅的预言就命令鞭笞丽迪娅。
她俯下身,用涂着红漆的长指甲挑起丽迪娅满是雀斑的面孔,让这名罪奴直起上半身。丽迪娅哆嗦了一下,眼眶中又涌出了泪水,图昂小心地用手指抹去她双颊上的泪痕。“丽迪娅是好罪奴,蓝妮勒,用索芙酊剂治疗她的鞭伤。在鞭伤痊愈前,用狮心草为她止痛。她的每顿饭都要有甜牛奶布丁,直到她伤好为止。”
“服从大君的命令。”蓝妮勒严肃地回答道,但嘴角还是流露出一点笑容。所有罪奴主都喜爱丽迪娅,蓝妮勒并不想惩罚这名罪奴。“如果她变胖了,我会让她跑步的,大君。”
丽迪娅侧过头,亲吻着图昂的手掌,喃喃地说:“丽迪娅的主人很仁慈,丽迪娅不会变胖的。”
图昂继续从其他人面前走过,和每一名罪奴主说上几句话,拍拍每一名罪奴。她带来的这六名罪奴是她最好的罪奴,她们都热爱着她,就如同她宠爱她们一样,所以她们都渴望着能够被她选中。圆脸庞、黄头发的达莉和丹妮姐妹几乎不需要罪奴主的指导。查劳的头发已经变成像她眼睛一样的灰色,但她的身体依旧充满活力。瑟尔拉在紧密的黑色卷发中系着红色的缎带,她是她们之中力量最强的,这让她骄傲得如同一名罪奴主。提妮·麦勒恩比图昂还要矮,但在这六个人之中,提妮特别让图昂感到骄傲。
虽然没有人能反对图昂在即将成人时接受成为罪奴主的测试,但有许多人对此都感到难以理解,只有她母亲默默允许她的这个决定。当然,成为一名罪奴主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图昂喜欢训练罪奴,她觉得那就像训练马匹一样有趣。现在对这两件事,她都很擅长,提妮就是她的训练成就。当图昂在申基法的码头上买下这名皮肤白皙的小罪奴时,她已经因为害怕和惊吓而濒临死亡,拒绝任何饮食,罪奴主们全都对她不抱任何希望,认为她活不久了。但现在,提妮微笑着凝视图昂,没等图昂伸手抚摸她的黑色发丝,就倾过身子,亲吻图昂的手指。曾经骨瘦如柴的她现在已经显示出一些肌肤丰盈的样子,牵住她的卡绰娜并没有责备她的逾矩行为,相反地,这名罪奴主严厉的黑脸上露出一点笑纹。她还低声说,提妮是一名优秀的罪奴。这句话没有错,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相信,提妮曾经自称为两仪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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