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瓦兰卡,我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个泼妇。您看到过捷列扎。唉,她像个什么样子呀?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有病的小鸡。屋子里总共两个仆人:捷列扎和房东的男佣人法里杜尼9。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大家这样唤他,他也认账。他是个芬兰人,火红色头发,独眼,翘鼻子,粗里粗气的。他老是跟捷列扎吵架,差点儿动手打起来。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很称心……夜里倒下头就睡着,睡个安稳觉,——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一帮人老是坐着打牌,有时候还干那种说不出口的勾当。现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我觉得奇怪的是有家眷的人在这样嘈杂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有一家穷苦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不过不跟其他房间并排一起,而是单独地在另一头的角落里。他们才安静呢!谁也听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当中用一块布幔隔开。房客原来是个文官,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么被革了职,现在失业了。他姓戈尔什科夫,头发已经花白,个儿矮小。他穿着那样油腻、那样褴褛的衣服,叫人见了真难受,比我的衣服要破烂得多!他身上皮包骨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和他有时在走廊里碰面)。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发抖,总是由于害病的缘故吧,至于害什么病,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怯生生的,看见什么人都怕,总靠着边走路。我有时也很胆小,可是他比我更胆小。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大孩子跟父亲一模一样,也是皮包骨头。妻子从前想必是挺漂亮的,现在也还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穿得那么破破烂烂的。我听说他们欠了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很不客气。我也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因而丢了饭碗……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开庭,有没有什么判决,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我就没法对您说清楚了。他们可真穷哪,——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永远是悄没声儿的,仿佛里边没住人似的。甚至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也不见孩子们有玩耍嬉闹的日子,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天晚上,我路过他们的房门口,只觉得屋子里静得有点异样。我听见抽搭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声说话,接着又是抽搭的声音,分明他们在哭,饮泣吞声,哭得那么悲伤,我也忍不住心酸了。后来我整夜想到这些穷人,当然睡不好觉。
好吧,再见了,我最亲爱的瓦兰卡!我尽我的能力给您描述了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想到的就是您。我的亲人儿,我就是替您操心哪。喏,我的心肝,我这才知道您没有御寒的大衣。彼得堡的这种春天呀,刮风不算,还有雨夹雪,——真要我的命,瓦兰卡!这样绝妙的气候,哎哟,求上帝保佑我!我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风格,瓦兰卡,什么风格也没有,我的心肝,请您不要见怪。我也很想有点风格!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主要是让您快活快活。如果我受过像样的教育,那情况就不同啦。可是我受过多少教育呢?连学费也付不起,还谈得上什么。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快要送命了,可怜的人!我还从旁人那里听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打听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不会放过我。她说,她准备原谅我,不算过去的旧账,还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我的近亲,您没有任何权利挤到我们亲戚中间来,我靠您的施舍过日子,接受您的供养,这是不体面的、丢脸的事……她说,我忘了她的养育之恩,她使我和妈妈免遭饿死的厄运,她养活我们,两年半多来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除去这些以外,她还免了我们欠她的债。瞧,连我妈妈她也不肯放过!但愿可怜的妈妈能知道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上帝看到一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太傻,有福不会享。她已经引我走上幸福的道路,其余的事情就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愿意爱护自己的名声。到底该怪谁呀,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做得完全对,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个那样的女人……干吗写这些!听她一派胡言真不好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发抖,流泪,痛哭。这封信我给您写了两个钟头。我还以为她至少会在我面前认错,可是瞧,她现在摆出一副什么架势!看在上帝面上,您千万别担忧,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好心人!费奥多拉什么事儿都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没有病。只是我昨天到沃尔科沃去为我妈妈做安魂祭祷,路上着了点儿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是诚心邀您的。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呀,真希望你从坟墓里走出来,希望你知道,希望你看见,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
瓦·杜
五月二十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给您送上一些葡萄,我的心肝,据说这东西对病后身体虚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医生也推荐说这东西可以解渴,是解渴的佳品。前两天您想要点儿玫瑰花,亲人儿,现在我也给您送上。您的胃口好不好,我的心肝?这可是最要紧的。谢天谢地,总算一切已经过去,已经结束,我们的灾难也快告终了。我们要感谢上天!至于书,目前我哪儿都弄不到。听说这里有一本好书,写得很有风格。大家都说这本书好,我没有看过,可是这里的人都称赞。我提出我要看,他们答应给我送来。只不过不知您喜欢不喜欢看?您在这方面的要求很高,人家很难迎合您的兴味,我了解您,我亲爱的;您大概想看各种各样的诗,感伤的诗,爱情的诗,——好吧,我就弄诗来,把诗都弄来;那边还有一本手抄本。
我生活得很好。您,亲人儿,请不必为我担忧。费奥多拉乱说我的情况,全是编造出来的。您可以对她说,她在扯谎,您一定要对她说,对这个造谣生事的人说!……新制服我根本没有卖掉。我为什么,您倒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卖掉呢?听说我就要有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到手,我为什么要卖衣服呢?您,我的亲人儿,不用担心。费奥多拉呀,她就是爱猜疑。我们快要过好日子啦,我亲爱的!只要您,我的小天使,早日恢复健康,看在上帝面上,早日恢复健康,别让我这个老头儿伤心。谁对您说我瘦了?谣言,又是谣言!我身体非常好,胖了许多,胖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总是吃得饱饱的。就是希望您赶快恢复健康!好吧,再见,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所有的小手指。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哎哟,我的心肝,您又写了什么呀?……您可别傻啦!我怎么能常常去看您,亲人儿,怎么能呢?我要问您。除非我利用漆黑的夜晚,可是在眼前这样的季节几乎不会有漆黑的夜晚。我的亲人儿,小天使,在您病重的时候,在您昏迷的时候,我可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做的。后来我不去看您了,因为人家开始好奇地问长问短。即使没有这样的事,这里也已经有流言蜚语了。我信得过捷列扎,她不会乱说话;但是您自己想想看,亲人儿,如果人家了解我们的底细,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到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所以您还是得克制自己,亲人儿,一直熬到身体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到那时候呀,我们就能在外面什么地方来一个朗德武10。
六月一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真想做一件使您称心如意的事情,来报答您对我的种种关注,报答您对我的悉心爱护。于是我决定抽空在抽屉柜里翻寻,找出我的笔记本来。现在我给您送上这本笔记本。这还是早在我一生中的幸福时期动手写的。您常常好奇地问长问短,想了解我过去的生活,了解我的妈妈、波克罗夫斯基以及我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的情形,还有我最近遇到的不幸,所以您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本笔记本。天晓得我怎么会想到记下我生活中的一些片断。我相信,我送上这本笔记本给您,一定会使您感到非常快活。可我重读这些,却禁不住悲伤起来。我觉得,当我在这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时,我已经比从前老了许多。这些笔记是在不同的时间写的。再见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觉得真无聊,我常常失眠。静养,静养,太无聊了!
瓦·杜
1
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童年的开始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外省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Π公爵大庄园的管家。我们住在公爵的一个村子里,生活是那么安宁、清静、幸福……我是个非常顽皮的女孩子,只知道在田野、小树林或花园里乱跑,没有一个人来管我。爸爸一刻不停地工作,妈妈忙于家务。没有人教我学点什么,这样我倒挺快活。一大清早,我就跑到池塘边去,到小树林去,到刈草场去,到割麦的庄稼人那儿去,——不管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凶,不管跑到村外什么陌生的地方,不管灌木擦伤皮肤,不管扯破衣服,——回到家里挨一顿骂,我也满不在乎。
我觉得,假如我能够一辈子不离开乡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该有多么幸福呀。可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抛下亲爱的故乡。我家搬到彼得堡去住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唉,我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们无可奈何地整理行装的情景,还觉得很悲伤。那里的一切我都感到那么亲切,我禁不住流着眼泪告别。我记得,我搂住爸爸的脖子,一边哭着,一边央求他在乡村再待一些日子。爸爸训斥我,妈妈哭,她说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们只能这样做。Π老公爵死了。继承人把爸爸辞退了。爸爸有点钱存放在彼得堡的一些私人手里。他想改善自己的景况,认为一定得亲自来到这里。这一切我是后来听妈妈讲的。我们定居在这里的彼得堡区,在这个地方一直住到爸爸去世为止。
要我习惯这里的新生活,那是多么困难呀!我们是在秋天搬到彼得堡来的。我们离开乡村的那一天,天气是多么晴朗、暖和、美好,农活快要结束,打谷场上堆放着一大垛一大垛谷物,一群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聚在一起,一切都喜气洋洋。可是我们一搬进城里,就碰上阴雨绵绵,秋气肃杀,看不到晴空,只见满地泥泞,一群陌生人爱理不理,怒气冲冲,满脸不高兴!我们马马虎虎住了下来。我记得,我们劳碌个不停,忙着安顿我们的新家庭。爸爸老是不在家里,妈妈不会有空闲的时间,——他们根本就顾不到我。我在新地方过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早起身就觉得伤心。我们窗户的对面是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经常是遍地泥泞。行人稀少,他们把厚实的衣服裹紧,看来都感到冷。
我们家里接连几天冷冷清清,无聊得要命。我们几乎没有亲戚和熟识的朋友。爸爸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吵翻了(他欠她一点钱)。上我们家来的人多半是有业务往来的。他们总是吵吵嚷嚷,争论一阵子。每次客人走了以后,爸爸就变得郁郁不乐,异常气恼,一连几个钟头紧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跟谁说一句话。妈妈这时候也一声不吭,不敢跟他说话。我躲在角落里看书,乖乖的,悄没声儿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搬来彼得堡三个月以后,他们把我送进了女子寄宿中学。我刚来到陌生人中间,心里有说不出的愁闷!这里的一切枯燥无味,——女教师喜欢唠叨,女同学爱取笑别人,而我却是个野孩子。这里管得可真严哪!样样事情都有规定的时间,大家吃一样的伙食,教师个个令人讨厌,——这一切在开头的时候折磨得我好苦。我在学校里连觉也睡不着。在那漫长的、冷清的寒夜里,我常常通宵哭泣。晚上,大家温习功课,我坐下来念会话或生词,身子不敢动一动,可是心里尽想到家里那个窝儿,想到爸爸,想到妈妈,想到我的老保姆,想到老保姆讲的故事……唉,真叫人发愁!就连家里一件最普通的小事情,回忆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想啊想的,想到要是此刻待在家里该有多好!我就待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坐在茶炊旁边,跟家里人在一起,那么温暖,舒适,亲切。我真想现在亲亲热热地紧紧搂住我的妈妈!想啊想的,伤心得轻声呜咽,眼泪往肚子里咽,生词就印不进脑子里去了。第二天的功课没有准备好,我通夜梦见老师、女校长和同学们,我通夜在梦中复习功课,可是到了第二天一问三不知。他们罚我跪着,只发给我一盘菜。我真难受,真苦闷。一开头,同学们都取笑我,欺侮我;我回答老师提问,她们就打岔;我们排队去吃饭或喝茶,她们就拧我;她们还无缘无故地跑到女教师那儿去告我的状。可是,等到星期六晚上老保姆来领我回家的时候,我简直像登上了天堂。我总是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搂住我的老婆婆。她替我穿衣服,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在回家的路上,她总赶不上我,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讲个不停。我回到家里,那才高兴呢。我紧紧地拥抱家里人,仿佛已经分别了十年。我们说东道西,讲也讲不完。我见到人就打招呼。我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我和爸爸开始谈正经,谈学习,谈我们的教师,谈法文,谈洛蒙德的语法,——我们都那么快活,那么称心。我现在一想起这些时刻,还觉得快活哩。我拼命用功念书,想讨爸爸的喜欢。我明白,他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在我身上,天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打发日子的。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不满,肝火旺。他的脾气坏透了。业务不得手,背了一身债。妈妈不敢哭,也不敢说话,生怕惹爸爸发火。她变得病恹恹的,直瘦下去,并且老是咳个不停。我从学校里回家,看到的尽是愁眉和苦脸。妈妈轻声呜咽,爸爸在发脾气。于是责怪埋怨的话都来了。爸爸说,我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快乐和安慰,他们为了我倾家荡产,而我至今还不会说法国话,总之,爸爸遇到一切不幸和倒霉的事情,便通通拿我和妈妈出气。可是可怜的妈妈怎么经得起折磨呀?我瞧着她,心都碎了。她的脸颊下陷,眼睛凹进去,脸色很不正常,好像害着肺病。我挨的骂最多。开头总是由一点小事情引起的,后来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甚至常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我出气!……法语啦,我是大傻瓜啦,我们的女校长是个工作不负责任的蠢女人啦,她不关心我们的品行啦,爸爸至今谋不到一个差使啦,洛蒙德的语法糟透啦,查波尔斯基的语法要好得多啦,家里在我身上白白丢了很多钱啦,我看来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啦,——一句话,我这个可怜的人尽管拼着命念会话和生词,可是还得经常受责备,什么事情都要我负责!这根本不是因为爸爸不爱我,他是疼爱我和妈妈的。但是,他的脾气变成了这样。
忧虑,悲伤,挫折——这些狠狠折磨着可怜的爸爸。他变得疑神疑鬼,暴躁,容易发火,几乎要绝望了。他开始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有一回受了点凉,突然病倒,卧床没有多少日子,便溘然长逝了。我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有好几天像失魂落魄似的。妈妈呆若木鸡,我真担心她会精神失常。爸爸一死,债主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地涌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通通拿了出来。我们还卖掉了彼得堡区的小房子,那房子是爸爸在我们搬居彼得堡半年以后买下来的。我不知道事情最终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反正我们自己已经落到了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地步。妈妈得了可怕的痨病,我们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活不下去,前面是死路一条。那时候我才满十四岁。就在这个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来看我们了。她老说她是一个地主,是我们的亲戚。妈妈也说她是我们的亲戚,不过是很远的远亲。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上我们家来。现在她来了,眼里噙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情我们失去了当家人,同情我们面临困难的境地,她又附带说这要怪爸爸的不是,说他过日子自不量力,急于求成,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她表示愿意跟我们保持亲密的关系,建议大家忘掉彼此的怨恨。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眼泪夺眶而出,拉住妈妈上教堂,吩咐做安魂祭祷悼念“亲人儿”(她是这样称呼爸爸的)。从此她跟妈妈正式和解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作了一长篇开场白,着重讲明了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窘困境况,然后邀请我们(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到她家里暂住。妈妈感谢她的盛情,但是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由于想不出什么办法,作不出什么其他的安排,妈妈最后只好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们感激地接受她的建议。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区搬到瓦西里岛去的那个早晨。那是秋天一个晴朗、干燥、寒冷的早晨。妈妈哭着,我觉得十分悲伤。我的心都碎了,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愁闷折磨着我的心灵……多么难受的时刻……
2
我们(就是我和妈妈)搬到新地方,开头住不惯,总觉得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很可怕,又很拘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住在第六街自己的房屋里。屋里一共有五间房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住其中的三间,萨莎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由她领养。我们住一个房间。剩下的一个房间在我们隔壁,那儿住着一个姓波克罗夫斯基的穷苦的大学生,他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活得很舒适,意想不到地阔绰,但是她有多少财产,正如她在忙些什么事情,旁人是不得而知的。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满腹心事,一天要进出好几回,但是她在忙些什么,操心些什么,为了什么操心,这些我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她的交游十分广阔。各种各样的客人来找她,但是天知道是些什么客人。他们总是有什么事才来,逗留的时间不长。只要门铃一响,妈妈就赶紧领我到我们的房间里去。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为了这件事很生我妈妈的气,老是说我们太傲慢了,说我们傲慢得没有道理,说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傲慢,——她就这样接连几个钟头絮叨个不停。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责备我们傲慢,同样,我到现在才懂得,或者至少猜到,妈妈为什么迟迟疑疑,下不了决心住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是个狠毒的女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是一个谜,——为什么她邀我们住到她家里去?起初她对我们相当亲热,等到看出我们真的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她便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后来她又对我很亲热,甚至亲热得过了分,一味奉承我。可是起初我和妈妈一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一刻不停地数落我们,老是讲到她做的好事。她对旁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她大发善心,为了基督的爱,才把我们收留在自己家里。我们在饭桌上每吃一口,她都要朝我们看一眼。如果我们不吃,那又有一番话好说了,说什么我们摆架子,说什么请我们随便用点吧,说什么我们家里也未必更讲究。她时常骂爸爸,说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结果却身败名裂,害得妻子女儿受苦受难,要不是有个慈悲心肠、乐善好施的亲戚,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说不定她们就得饿死在街头。她什么话讲不出来呀!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觉得悲伤,不如说感到厌恶。妈妈经常哭,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她明显地憔悴下去,可我和她从早到晚干着活,拿些针线活儿来做,这又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气了。她老说她家里没开服装铺。但是我们需要穿衣服,需要攒点儿钱备作意外的开销,自己一定要有点钱。我们积攒着钱以备万一,总希望有一天能搬出去住。但是,妈妈拼命地做活儿,把身子完全拖垮了。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病就像蛀虫一样啃蚀着她的生命,使她的死期愈来愈近。我都见到了,我都感受到了,我吃足了苦头。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的眼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一天都跟上一天没有两样。我们默默地过日子,仿佛不是住在城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因为她慢慢地明白她可以对我们称王称霸。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人想跟她抬杠。我们的房间和她的那几间隔着一条走廊,我已经讲过,跟我们并排的那个房间里住着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像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所说的,教各门学科,她就因此而供给他膳宿。萨莎虽然任性淘气,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那时十三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对我妈妈说,可以让我搭便再念点书,因为我在寄宿中学没有受到应有的教育。妈妈喜出望外,一口同意,于是我就和萨莎一起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个穷苦的、非常穷苦的年轻人。他的健康情况不允许他继续求学。大家只因为叫惯了,所以还是叫他大学生。他过着俭朴、安静的生活,我们的房间里简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模样看起来很古怪,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点头行礼的样子很不自然,说起话来也很古怪,起初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萨莎常常跟他捣蛋,特别是在他教课的时候。而他又是个性子暴躁的人,老是发脾气,为了一点点小事情就冒火,骂我们,埋怨我们,常常没教完课,就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他一连几天坐在那里看书。他有许多书,都是些珍贵、罕见的版本。他还在别的地方教书,拿点儿酬劳。他手边一有钱,便马上去买书。
过了些时候,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是个十分善良、受人尊敬的人,是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好的一个。妈妈也很尊敬他。后来他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妈妈还差些。
起初,我这样大的姑娘却和萨莎串通一气调皮捣蛋,常常接连几个钟头动脑筋,想尽办法要惹他大发雷霆。他发起脾气来十分可笑,这使我们觉得特别开心(现在我回想起这一点也感到害臊)。有一回,我们惹得他差点儿哭出来,我清楚地听到他在嘀咕:“恶毒的孩子。”我突然惶恐起来,觉得又害臊,又悲伤,又很可怜他。我记得,我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几乎噙着眼泪请求他息怒,不要为了我们瞎胡闹而恼火,可是他把书合上,没有教完我们的课就回自己房间里去了。我一整天都在后悔,心里真不好过。想到我们两个孩子竟用恶作剧叫他哭出来,我实在感到羞惭。这分明是我们存心要看他流眼泪,分明是我们希望他流眼泪,分明是我们迫使他忍无可忍,分明是我们硬逼他这个不幸的穷苦人记起自己的悲惨命运来!我懊恼,我悲伤,我后悔,我一夜睡不着觉。人家说后悔可以使人心情轻松些,事实上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我的悲伤怎么跟自尊心牵连在一起。我不愿意他把我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那时已经十五岁了。
从这天起,我绞尽脑汁,作了无数的设想,企图使波克罗夫斯基一下子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我有时很胆怯而腼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拿不定任何主意,只限于幻想而已(天知道这是些什么幻想)。我不再跟萨莎一起调皮捣蛋,他也不再生我们的气。但是这样还满足不了我的自尊心。
现在我要讲一讲我所遇见的人中间最古怪、最有趣和最可怜的一个人。我之所以到现在才提到他,我的笔记写到这里才提到他,这是因为在此以前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有关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切突然引起了我的兴趣时,我才开始这样做!
有时候,有一个老头儿到我们屋里来。他很邋遢,衣衫褴褛,矮小个儿,花白头发,动作笨拙,总而言之,模样儿古怪透顶。乍一看,总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己感到害臊,所以才那么畏畏缩缩。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使人毫不迟疑地断定他神经不正常。他来到我们这里,站在穿堂里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我们中间有人走过,不论是我或者萨莎,或者他知道对他和气的仆人,他便马上挥手打招呼,做出各种手势,只等您朝他点点头,唤他一声,——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家里没有外人,他可以随意进去。于是老头儿才轻轻地推开门,笑眯眯的,高兴地搓着手,踮起脚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详细了解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身世了。他从前在某个地方担任过公职,由于缺乏才干,他的职位是最起码的。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去以后,他想再娶一个妻子,却娶了个俗里俗气的女人。新的妻子一进门,家里立刻闹得鸡犬不宁,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她要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后母把他看作眼中钉。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运气很好。有个叫贝科夫的地主,过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还曾经是后者的恩人,把孩子领去抚养,并送他上学校念书。贝科夫关心这个孩子,还因为他认识孩子那死去的母亲,——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得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这位恩人把她嫁给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知己和挚友,他宽宏大量,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陪嫁。要问这笔钱的真正下落,那就不清楚了。这些都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告诉我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从来不喜欢谈自己家里的事。据说他的母亲长得十分好看,我真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苦命,嫁给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去的时候年纪还轻,结婚才四年光景。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