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云几朵,清风徐拂,屋内传来唤人的声音,他一时兴起,自己转著轮椅进去。
吃饭,吃饭。
(120)
「远爹,今天感觉怎麽样?」司律端盆温水,轻敲房门後迳自入室,他预支了连续一个月的特休,全天候待在家里──照顾澄远。
远爹…怕是连一刻都不肯多留了…
「还不错。」接过递来的热毛巾,他缓慢的擦拭著脸。
「是麽。」司律对他过份精神的语调虑起双眉,此景似曾相似…远爹归来後又过了三年,他身子一向硬朗,少有病痛,比起年轻时毫不逊色,半年前却突然开始每况愈下,胃口也慢慢变差,近来更是只能躺著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将届满五十年…
「瞒不过你啊。」澄远轻笑,移身下床,在衣柜里东翻西找,拉出压在箱底的扁平长方木盒,启盖,是一套月牙白浅红边的丝袍,下摆还绣有丛丛青竹的浮案,典雅清逸。「这件衣袍跟我很搭配吧,来帮我穿上。」他理理单衣,回头说道。
「是。」那套衣服…跟御爹走时候穿的…是同一样式啊…司律别过脸,悄悄揩去水渍,端起平日的笑容,辅助他穿衣系带,将银发一丝一丝齐束在颈後。
「律儿,我想去一个地方。」澄远看著铜镜中英姿飒飒的自己,颇有股谪仙的飘灵,他笑意更深,满心雀跃。
「好。」什麽都好,司律此时终於明了,当年远爹是怀著怎样的心情送走御爹的,希望他快乐,希望他无後顾之忧,希望他此生想要的,通通都得到满足。
「那要快一点,我怕有点赶。」澄远步出门房,足下功夫一施展,便往东方跃去,忽上忽下,穿梭在房舍林梢,轻快掠过泥地,却不留半点蛛丝马迹。司律追在後面,看著远爹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迫不及待的少年,兴奋地遨翔飞舞,追寻著什麽,渴求著什麽,即将如愿以偿。
一前一後追逐半个天日,过了午夜,还不止歇,晦暗阻挡不住他的步伐,阴冷和惊惧侵袭不了他的心,随时可能扑哮而出的野兽也不在他眼中,宛若一团熊熊火焰,往日升之处烧去。
繁华终有落尽之时,再绚烂的火花,也只存於长古一瞬,澄远力竭了。
「律儿…背我…差一点点…再翻过这个山…」他扶著巨木,努力支撑著自己,气力好像在一瞬间都被抽离了,刚才还这麽明显的风景,还这麽清新的空气,却在下一秒模糊、稀薄,这就是…濒临死亡。
「远爹你撑住,我们很快就到了。」绝不能在这里结束,绝不能让远爹抱憾而终,走!腿断了,心脏炸裂了,也得走!司律负起澄远,下颚全挂著咸珠,落了一滴,又流下更多,眼睛被落入的汗水弄得刺疼,他咬牙加快速度狂奔。
山头那端,是什麽?
──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在夜色中曳著浪涛之律,沈静若婴儿摇篮。司律呆了,他从未看过海,随即立刻领悟远爹要来的理由,因为…御爹像海。
「远爹,远爹,我们到了。」司律小心拣了一处平地放下,拍拍他的脸颊,一手按著心脏,还有…还有心跳。
澄远幽幽地转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一片纯粹的辽阔深蓝,还有迎面的盐潮香,阵阵白涛,他陶醉地痴痴望著。「律儿…我很认真的对不对…这五十年…我有很努力的生活对不对…」原来昂非说的真的,五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嗯,远爹很认真,远爹做什麽都好认真,一旦远爹决定要做,您总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努力再努力,做的比别人更好。」别扭的远爹,嘴硬的远爹,六亲不认的远爹,浓情意深的远爹,不论爱恨情仇,他都百分之百的认真,性格分明,活得精彩。
「我想…昂非当年走得不难过…他应该是很幸福的…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人呐…当有一个很想见很想见的人…只有在死後才见得到的话…就不会…害怕死亡…」咚咚咚的心跳听起来是这麽珍贵,生命的声音,不要轻易剥夺它…要疼它到最後一刻…
「远爹…」
「律儿…不要伤心…你跟枭要快乐地…好好地生活…」原来这就是昂非的心情…亡者希望生者安心…生者希望亡者安息…「我这麽努力…没有愧对昂非吧…?」他微微挪动头颅,仰头期待的瞧向司律。
「没有,远爹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可以堂堂正正的去见御爹。」司律纵使泪眼晶莹,但没有溢落,他咧开大朵笑靥,保证说道。
澄远听闻,喜若稚子纯真,缓缓看回蓝海,生命一点一滴的流失,他却不觉恐慌,世间的景致在视线漫漫涣散失焦,另一个身影的轮廓却越来越加鲜明清楚,温柔的男人,温柔的蓝眸,穿著自己为他裁的衣装,伸出手来…
小远,你看的见我了麽?
「律儿…昂非来接我了…」他含著一抹幸福的微笑,喃喃念道,那声音虚弱地掩於潮声之中,司律听不真切,却知怀中的爹爹身体渐渐酥软、面色潮红,眼嘴轻轻阂上…
日暮西山,蓝涛似锦,回首往事,但求人生一遭,无愧、无悔。
黎明第一道光,澄远静静的睡去。
「…别哭,爹他们会在一起的。」不知何时出现的枭紧紧搂著无声哭泣的律,不舍。
「我知道…」司律返手回拥著枭,把脸埋在他胸膛,咽然颔首。
命有尽,情无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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