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贫苦人家一般是不会举行祭月仪式的。首先要有庭院,像溥老回忆是在祖母所居寝院,贾府是在嘉荫堂前的月台上,贫民小户住人仅可立锥,何谈祭月场地?另外,置办供品都需破费,仅西瓜一项就是贫家半年粮了。已故的老北京习俗掌故专家邓云乡先生,曾回忆他家的中秋祭月,除葡萄、沙果外,他家非贫民,祭月用的西瓜还只用半个。贫民过中秋节,无非买张月光马儿、兔爷、几块“自来红”“自来白”寓团圆应景。
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中有吟咏祭月:“红烛高香供月华,如盘月饼供南瓜。”诗后注说,除了水果四色和西瓜,还有南瓜和北瓜。可见江浙习俗,他在《中秋的月亮》中说当年将月神称之为“月光婆婆”,尤有情趣,比“星君”“菩萨”的称呼温情多了。
祭月习俗流传了那么多年,民间的祭月仪式逐渐向赏月、团圆欢聚过渡,仪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今天只剩下兔爷点缀和团圆宴分食月饼了。当然,今非昔比,人们过中秋节,生活安定,举家团圆,月饼、果品的种类极其丰富,可以望空拜月,寄寓心愿而不必拘泥于旧习俗。
过去中秋团聚,会饮桂花酒、绿豆烧、莲花白,后两种是白酒,今天已绝迹了。也有只饮果酒,金寄水先生记叙的赏月宴就不上白酒。但今时可供选择的酒品更令人目不暇接,那就让人们在月光如水的佳节良辰,沽酒举杯而祝“但愿人长久”吧!
国学分类刍议
被钱锺书誉为“旷世奇才”的饶宗颐先生归道山,各类媒体溢美盖地,“国宝”“国际文化巨擘”“通儒”“国学大师”等,大有炫目之感。“国学大师”的桂冠在启功、季羡林逝世前,皆曾被本人所谢绝。饶先生生前似乎还未曾予以拒绝。
饶先生被弟子和媒介称为“国学大师”和“通儒”,他自己曾归纳其著述可分为八大门类:敦煌学、甲骨学、诗词、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学(含金石)、书画,几乎涵盖国学的所有领域。果真“涵盖国学的所有领域”乎?
所谓“国学”的含义其实很简单,即中国固有的传统学术。若干大家前辈都有解释,如张岱年先生在《国学丛书序》中说:“中国传统学术包括哲学、经学、史学、政治学、军事学、自然科学以及宗教、艺术等。其中自然科学有天文、算术、地理、农学、水利、医学等,这些都是国学的内容。”张老所说广而泛,他所举其实有些是实用性的科技门类,有些是基础学问。我曾读冯其庸先生撰文谈国学分类,记得大致归为四类:经学、佛学、宋明理学、小学(训诂),我印象很深刻,是纯粹的国学分类,是中国传统学术最集中的精华。我个人较为赞成他的分类。
如果再溯其上,章太炎先生在20世纪20年代初讲《国学概论》,认为国学的基本内容是经学、哲学、史学、文学,这其实并不太科学,应是借鉴了从《隋书·经籍志》到清代《四库全书》的“四部”,即“经、史、子、集”的典籍分类。有人亦曾予以考析。包括他晚年所著《国学讲演录》,又将国学的概念分为小学、经学、史学、诸子、文学五类,依然是“四部”分类的概念。章太炎本人重视小学,后世若干大家都是他的入室弟子,如陆宗达,连鲁迅先生也曾是他的弟子。故而他将“小学”列之于首。其实按古人的概念,小学也是治学方法,只不过后来成了专门的学问。
倘按《汉书·艺文志》的分类,则为六经(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实则也是书籍的分类,比如“方技”中的“房中术”,岂可称“国学”?
从《隋书·经籍志》到《四库全书》,一直贯穿是典籍的分类法,而并非学术意义上的划分。故梁启超先生提出“国学入门书要目”,从“经、史、子、集”中举出四书五经、《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宋、元、明三朝《纪事本》及《楚辞》《文选》,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集等。以上是梁启超认为是最基本“皆须一读”的国学入门典籍,他并未将科技、军事等古籍列入。而且,他只是将上述列为“国学入门”的基本书目,并非定义上述即国学典籍之概念。史、集二部,我认为前者应为治国学的基础,后者是古典文学修养基础的入门。自张之洞至近代学者,亦有每开书目之举,繁简各列,包括鲁迅先生也曾为许寿裳先生之子开过“书目”,其中经、子典籍都是必列的。
经、子二部应为国学的核心,连同佛学(道学)、宋明理学,后二类对中国的文化(民国以前)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国学的主要内容应大致如此,这也是前人所基本公认的。至于史学、文学,则不过钻之弥深而成“家”或“大家”而已。研究国学,史学应是除文学之外,最基础的知识。如有所研究著述,则为专家可矣。文学包括诗赋,在古代并非学术主流,小说戏曲之类尤等而下。在今天,也只是作为文学史、戏曲艺术史来研究,可以成为专家,但似并不能称之为“国学”。
综上刍议,饶先生自己的分类并非完全符合“国学”范畴。
诗词、书画是小道,在古人只是一种修养,诗赋、“试帖诗”也仅是开科取士中的一种考试科目。不客气地讲,旧时代凡上过几年私塾者,皆可写旧体诗,只不过有优劣之分而已。古人书画的最高成就无非位列皇家“待诏”“供奉”。若其以诗词、书画类称“国学”,那中国的“国学大师”真可以车载斗量如过江之鲫。目录学是一种近代才出现的书籍分类学科,甲骨文、敦煌遗书出世较晚,衍为一类学问;考古是近代才出现的专业,曹魏时倒是有“摸金校尉”之类官职及所属机构之建,但那非“考古”,虽有“技术”,而是供掘墓充饷之用。所以今人若精于考古专业,至多称考古学家足矣。金石则应归于古文字或鉴赏类,楚辞学如同研究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似不应归入国学。文怀沙先生号称“述而不作”,早年出过一本关于楚辞的小册子,后被捧为“国学大师”,招致李辉先生在《北京晚报》整版文章批驳。可见仅出版过一本介绍楚辞之书,并不足以被认同为“国学大师”。又如季羡林先生,他是公认的吐火罗文、梵文专家,有翻译著述,晚年写了一本关于制糖史的书,他有自知之明,所以生前婉拒对他“国宝”“国学大师”的溢美。启功先生主要以鉴赏、书法知名,也有帖学(书法)、音韵学、校注方面的著述,还点校过《清史稿》,他也是屡拒“国宝”“国学大师”的称谓。
至于“通儒”之谓,恕我鄙陋,我似乎还极罕见历朝那些大儒有此称谓。所谓“通”者,应对起码四书五经领域的研究皆有考疏、校注、传承、著述,甚至一家之言,开宗立派,方可实至名归,否则,何谓“通”之也欤?
学问广泛而且皆有著述,称专家或大师皆无疑义,固然“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但国学大师真是不可虚冠。我对饶先生无不敬之意,但若称“通儒”“旷世奇才”,姑不论宋明硕儒,清初大儒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等,或读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所列,更不胜枚举,那章太炎、王国维、梁漱溟、熊十力等,包括陈寅恪等该用何等称谓好呢?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有四大导师,世人无有异议。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前三位称之为“国学导师”当之无愧。即便赵元任,也不仅仅写《教我如何不想她》,其于音韵、方言等领域,也是极有研究的。现在提起赵元任先生,则冠以语言学家,此称谓真是贴切精准。可见国学大师或导师,必得之于世所公认而无异议。
还有一个小问题与国学分类无关。我读各报关于饶先生的报道,连篇累牍,学术成就、编纂经历不惜笔墨,但其在抗战八年中的履历鲜见提及,与启功老先生抗战中在北京的八年一样,其学术建树履迹不得而知。过去,对季羡林先生在抗战八年,知者极少,后来季老自己写了《留德十年》,才知他远离烽火,避之于异域。
而对饶先生的报道,真是欠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履历,所谓“知人论世”,对于了解饶先生的一生完整学术成就的脉络分期,不仅是阙如,更是遗憾。
观摩崖石刻记
临入仙居县的天姥山神仙居景区之前,遥望群峰,不禁神驰,想起“云霓明灭或可睹”这句诗,心里思忖:千万勿效颦一些景区,在岩崖上乱刻当代名人达贵墨迹,不乏丑陋,不忍卒观,且将好端端的山色弄得遍体鳞伤。古人有摩崖刻石的风雅,也有官员赋诗题句,但古时官员大多是进士出身,翰墨俱可,不似今人胡乱涂抹,胆子大得很。记得当年韩复榘主政山东时,曾大修泰山古迹,完工后特颁令“除奉令准刊外,无论何人不准题字题诗”。其实韩复榘自己的书法颇有功底,完全不似相声《关公战秦琼》所讥讽是大草包。泰山官宦之流的刻石过多,其实是对自然风光的肆意破坏。
迤逦游山,碧翠入眼帘,郁色遍崖青,摩崖石刻几乎绝迹,这很使我欣慰,也可窥见开发者的良苦用心。当然,也有数处石刻墨迹点缀于山崖,如“烟霞第一城”,本是乾隆年间仙居知县何树萼题于县治东岭文昌阁,本意大概是称誉仙居山水绝佳,“烟霞”古人常用,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有“云霓明灭”,也有“烟涛微茫”之句。这五个字被移刻到山中,是否置宜当然仁智各见。但榜书是很难写的,何树萼应是进士出身,书法有功底。明清进士多馆阁体,谈不上优劣之分,但能写擘窠大字还是让人首肯的。置于岩崖,恰如其分。
其实,仙居出过一个元代画史上有地位的柯九思,距“烟霞第一城”崖刻不远,即可见“九思亭”,当是今人为纪念他而建。有亭翼然,杂树掩映,不失为山中一景。记得《历代碑帖法书选》,未收入其书法,大约是柯九思在元代书家中并非一流之故?柯与赵孟頫、鲜于枢、邓文原、康里巎巎、周伯琦、饶介等,风气所至,虽皆师法晋唐,但毕竟柯九思专力画竹、鉴赏,书不列名著,情有可原。因其书作流传稀稀,故坊间似无其书帖印行。《元史》亦无他的传。民国后的《新元史》倒是将他入传,但因撰者柯劭忞是他的后人,后人也考证柯九思只有女儿,抑或族人后裔?其权威性尚存疑。虽然徐世昌以大总统之权势兼与柯劭忞姻亲之情,将《新元史》颁列“二十六史”(含《清史稿》),但终不被后世学界所承认。
柯九思首先是画家,其墨竹有论者谓“文同后一人”,兼擅行楷。与赵孟頫、王铎等类同,以汉人仕元,颇遗后人诟病。柯九思不是正途出仕,“遇文宗皇帝于潜邸,及即位,……特授学士院鉴书博士”,应是御用品鉴侍从。三年后被罢官,被劾“性非纯良,行极矫谲,挟其末枝,趋附权门”,他的受宠引起蒙古贵族集团的厌恶。这也影响了明清文人对柯九思的评价。柯九思对仕途较为热衷不可否认,以至他被罢官之后为他人鉴定字画时还署印“鉴书博士”。晚年绝望始入道教,后人考证他之逝世与服药导致砷中毒有关。
但柯九思在官场并无劣迹,未将他的墨迹摩崖刻石,是源于倪瓒以来对他的贬低?还是因为他只是以鉴赏、绘画知名,其书法未列入元之大家行列?其实封建时代士子求仕途无可指摘,只不过逢到异族入主中原,气节即“人格”便成为千夫所指的标准。我个人认为,譬如在九思亭之侧刻块碑,镌刻他的书画也似无不可,柯九思似乎未写过咏神仙居的诗?可见那时的神仙居大约极少为人所知吧?南宋末年,为避元兵锋焰,文人士子相率南迁,郭沔遁居衡山,“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作琴曲《潇湘水云》以抒故国之思。柯九思不知是否聆听过此曲,曾出仕的他会写出“以寓惓惓之意”的诗吗?
上山时,赫然见到吴昌硕大书“太白梦游处”。吴昌硕是浙江人,逝于1927年,我不知吴昌硕此句是否专为神仙居所题,但他的篆刻、书法、绘画,开宗立派,与任伯年、蒲华、虚谷并列“清末海派四大家”,堪称难以企及的大师,迄今不可望其项背。他的诗词也堪成家,所以被誉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石鼓篆书第一人”。瞻仰他的书法,确令人倍感有雄浑奇崛之气,那种气韵,真是大有“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嘘拂。尤其令人景仰的是,吴昌硕有古代文人投笔从军、参赞戎幕的遗风。甲午之战爆发,湖南巡抚吴大澂请缨率二十营老湘军出关御倭,并邀孙子吴昌硕出征,协办文书简牍并参佐军机。后兵败,吴大澂以“徒托空言,疏于调度”之罪被革职,吴昌硕也扼腕而归。20年后的1912年,69岁的吴昌硕写诗忆甲午从戎:“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笔夺天山。”这样炽烈的爱国之情,怎不令人望其墨迹而肃然起敬?其实,山林之间,偶有佳刻,书镌俱美,融之和谐,也不失为一种精神愉悦。纵观神仙居山水之间,石刻绝少,使人可在乎于山清岩秀,眸间甚为惬意。
比如下山时,见到“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题刻,则与人有意犹未尽之感,烟霓溪声,云影山色,当然不可一日揽尽,沉吟留别,馀思眷意。细看题款,乃明人张瑞图。经询何以选此人?答:查遍古人墨帖,未见有书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者,唯张瑞图书诗存世,故摹刻之。此人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名声当然高于柯九思,但品行争议更甚。他的书法奇逸峻峭,与董其昌、邢侗、米万钟齐名。
《明史》有传,但却列入“阉党”,是魏忠贤的“魏家阁老”,以礼部尚书之位参与魏党“机务”。史书称其“依媚取容”,尤其“忠贤生祠碑文,多出其手”,甚为朝臣和士大夫所不齿。在封建时代,结交依附宦官,以求仕途升迁,是一种耻辱。明代张居正所为人诟病之一,即结交太监冯保把持朝政。毕竟在魏忠贤专权时,依附者也是少数。所以崇祯皇帝登极,即办“逆案”,张瑞图有所恐惧,两次告退。但在任主考官时,居然徇私,引崇祯大怒,坐实“为忠贤书碑”的“实状”,列“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民”的罪名,被罢官遣归。其隐居晋江故里,优游林壑,常与僧人谈禅,这大概与柯九思去官之后论道的心理相仿佛。但“阉党”的不光彩帽子真的能使他忘情山水?还有与张瑞图同朝的那些前仆后继与魏党抗争的脊梁式人物,大义凛然,眦裂喋血,他怎么可能失忆呢?
张瑞图死后,南明唐王朱聿键为他赐“文隐”谥号,重新祭葬,但这背后有他表兄林欲楫的运作。林是唐王的吏部尚书,且与张瑞图同榜举人、进士,关系甚密,且张瑞图之子又是林的女婿,故林以张瑞图曲线“救世”的平反理由当然不被后世所认同。
望着张瑞图的碑刻,大约是小字放大,或许有些失真,但他的书法与为人竟然反差若大,其“奇逸”的定评真是令感慨不已。古人是很重气节的,其实宋四家“苏黄米蔡”的“蔡”本是蔡京,因其臭名昭著,故换上蔡襄。又如严嵩,书法绝佳,但因其属奸臣,其书法竟至绝迹。峰崖苍苍,草木葱葱,天地钟秀,万物扶助,回首张瑞图刻石墨迹,忽然想起李白诗中恰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句,张瑞图低首书此句时,何焉心状耶?
青崖不改,碧溪长流。天姥山之所以奇逸,是因为李太白的不朽名篇,而相得益彰,而无双独绝。“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吟诵李太白那瑰丽雄奇的诗句,流连那秀色可餐的滴翠胜景、烟云瀑声,才不枉世间履痕所至、诗意栖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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