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词坛舞者
晚清末年,有两个女子在男人堆里分外抢眼,一个是秋瑾,一个是吕碧成。如果说秋瑾将民族主义信念贯彻到了极致,那吕碧成则是将个人主义的性格魅力发挥到了透彻。
诗词一旦跟女人沾上边,那种独有的浪漫便不言而喻,不过对吕碧城而言,除了这份浪漫还始终保留一份清醒。她懂得在诗词中抒发自己的小感怀,她亦明白自己永远也脱离不了现实,虽然表面上看她一直游离于现实之外。她不会将自己隔离起来,让自己独上高楼,无病呻吟,她将家事、国事、天下事融于诗词之中,在那些烦扰而有清静的日子里从笔尖缓缓落到纸上。
历代文学作品中,烟雨一直充当着撩人情绪的引子,也难怪,如果有人在晴空万里中幽怨,那她只能算是疯子而算不上文人了。吕碧城当然是一个文人,她会在烟雨连绵的时候,煮一杯咖啡,若有若无地释放着自己的心绪,而任凭时光伴随着钟表的指针滴答前行。
中国古典文学之所以能让人“捉摸不透”,关键在于它有一套独特的语码系统,每一个词语都赋予了好几倍于词语本身的意义,且在不同的境遇有不同的解释,这便增加了那种“捉摸不透”。
“梧桐”不止是一棵树,“潇湘”不单指两条河;“蛾眉”并不仅仅指那一座山。有人说文化是相通的,是吗?不见得,你是不是见过一些将中国诗词翻译成英语的作品呢?我想稍懂文学意味的人便不齿于这种翻译,因为就算是最精通两种语言的人翻译出来的仅仅是词句而已,而那种意境,已经索然无味了。
就算是中国人本身,倘若你没有能够跟词人神交,你都难以理解其中的意境。
“碧城”就是一个让人感受到清冷高华的词,这是因为会受到李商隐的“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的引诱,恍惚之间,感觉以此做名的人,其藐姑射山中神人乎?
女子一旦跟诗词沾染上,总能在其中找到一份寂寞和凄凉,李清照已经不必说了,她也曾“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那种气势,那种魄力,岂是一个女子能够担当;不过到后来,她还是难逃女子的宿命: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那我们再来说说吕碧城吧,她才貌双全,一生写诗作词不少,或同情弃妇,或歌咏思妇。似乎是才华掩盖了她的心绪,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般女子的那份孤寂与苦楚呢。
吕碧城始终脱离不了女孩的角色,她跟所有的女孩一样喜欢做梦,喜欢自我沉迷,所以我们读起吕碧城的诗词来,不管是如何重大的主题都能体会到其中淡淡的柔情。一读便会记忆,这便是吕碧城诗词的功底所在。对于吕碧城的词,凌辑民在《欧美之光》的序言中如此写道:“读女士词,叹为三百年第一人云。”
其实吕碧城不仅在词上颇有造诣,她的诗歌水平也是十分了得,只是被她的词掩盖,不为多人知晓而已。吕碧城年幼的时候就师从诗坛名宿孙师郑学诗,正是在这位大家的指导下,吕碧城从小就打下了非常好的诗歌底子。
吕碧城身上的那种幽怨或许更多的来自于后人的演绎,彼时彼刻,她也许有过怨,起过恨,但是她哪能如同我们这般凡夫俗子当即落泪或是痛哭呼号,她只会将其藏匿于心匣之中,隔断时间,拿出来看看而已。所以她的这种幽怨注定是淡薄的,注定是毕生的,这不也恰好契合了她作为一个词人应有的格调吗?
词跟诗比较起来,似乎跟女人更为有缘,它以前多是写给那些歌女进行演唱的歌词。这样,词往往是以女人的立场、角度和口吻来诠释爱情、别离、闺怨等主题的,最为典型,莫过于李清照。如此看来,词更适合女人写,因为靠男人代笔,他们总会将自己胸中的块垒,若影若现地通过女人的话语带出来,就不那么纯粹了。
中国的女性文学从明末到清初是勃兴期,到了清朝中期进入到了一个创作高潮,涌现出如徐灿、吴藻、顾春等一批杰出的女词人,吕碧城俨然很好地继承了这种传统,掀起了词创作的一个小高潮。最为可贵的是吕碧城的词较其他的女词人有较大的突破,她将个人的情感跟国事、家事紧紧地融合为一体,使得词的容量更大,内容更丰富,情感更真挚,气势更宏伟。
此时的吕碧成眼界已大为开阔,词境也随之大开,她走到了一个前人没有企及的境界;她在那里演绎了自己雄伟奇诡、典雅流丽、跌宕多姿的艺术风格;她将吟咏的内容和国家的运脉联系到一起。
有人将吕碧成与易安相提并论,说是“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还有人说她豪拓的气概直逼李白,钱仲联给她的评价是“尽足资谈艺家探索也”。
吕碧城的词很好地融合了“婉约派”和“豪放派”的风格,她虽然反对千篇一律的闺人口吻,却也不主张“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她主张词要写真性情,又不能刻意模仿男子。如此一来,吕碧城的词多有感怀,多有伤春,却又能在其中找到深意所在。
婉约也好,豪放也罢,都敌不过真性情。对于文学而言,能够做到恰好的文能达意那就是最高境界了。不过这可难为了吕碧城,这源于她的个性,她的才情,她的经历,她面临的人与事,她生活的时代……
吕碧城率真、腹有诗书气自华,吕碧城早年颠沛流离、看尽人世沉浮,吕碧城的时代当局者腐败无能……这一切都融进了她的诗词之中,要想用一种性情表达出来几乎是不可能,恰好是吕碧城,也只有吕碧城用一句句的诗,用一阕阙的词将心中的块垒表达出来了:
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早在1905年,吕碧成就在《书怀》中抒发了如此的大志向,这种慷慨激昂必然成了她作词的主旋律,这在那个忧郁没落的年代引得多少人注目啊!
不过吕碧成终究是女儿家,她纵有冲天豪情,那种多情缠绵还是不可避免地跳进了她的词中。一方面,她隔绝俗念、六根清静;另一方面,她又难挡世俗爱与美的诱惑,这种矛盾让她一生难逃忧郁缠绵,不过又让她透彻红尘世事,幸与不幸参半,人生大抵如此!
对于新生活,吕碧成曾义无反顾追求;然而对于新文学,她又坚定拒绝,这种矛盾,这种执着与保守看似矛盾,实则是来自于她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不过就是这种热爱让词在吕碧成的身上终结了。
当年南社著名诗人林庚白将吕碧成视为“故士绅阶级中闺秀也”,是的,如此风华绝代的女才人却没能成为新文学中人,这不失为一种遗憾。这种遗憾是诗词界的,因为她让词就此终结了;这种遗憾也是新文学的,因为它看见如此一位才女站在对立面。可是对于吕碧成本身呢?却不一定能说是一种遗憾,她没有义务背负如此沉重的历史责任,她要的只是自我的张扬与畅快,这算得上是遗憾吗?
盲目的热爱就像是一种迷幻之药,它会隔绝除了它的一切,就算你是一个有风骨的人,一旦沾染上热爱,便会在热爱的对象前瘫软成一滩泥,虽是失态却是幸福地“晕倒”。
都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实是一种误解,芸芸众生,又有谁天生是天才,只不过世人更喜欢欣赏舞台上翩翩的舞者,而不大留意那起早贪黑的练功人罢了。
都说吕碧城才气过人,离群索居,但是我在读她的时候,更多的见识了她女子的属性,她从来不委曲求全,她从来都是不卑不亢,这是她的个性。不过她的一切个性都是附着在女子身上的,于是她如此高洁,如此果敢,这不就是一个聪慧女子该有的选择吗?
吕碧成的文气,是跟她的出身于家教分不开的。她出身书香世家,父亲吕凤歧是进士,曾任职翰林院、国史管协修,藏书三万余卷。她母亲严士瑜,亦工诗文。她们吕氏姐妹四人皆是文采出众。如此家学熏陶,出现吕碧成这样一个词中翘楚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可以想象在那个云雾升腾的清晨,在那个落霞挂满天边的黄昏,在那个皎洁如水的月夜,年幼的吕碧城手捧一本线装书,咀嚼其中的字字句句,那个意向,想想都觉得美极了。
不过吕碧城跟书结缘,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从此打开了她的视野与思库,她走到了时代的前列,成了世俗的引领者;不幸的是她太过聪慧,一点就透,结果茕茕孑立,孤苦一生。
命运,深深地嵌入了吕碧城的诗词,而她又通过吟唱将这种情感传递给了懂她的人,懂得那个时代的人。不过就算是最好的通感能手也只能触及她情感的边缘,至于里面有多广有多深似乎是永远的谜了。
外界的一切事情都可能触碰到吕碧城心中情弦,她在塘沽舅舅家寄居的时候,听到秋雁的鸣叫,想起自己凋零的身世,便做了一首《清平乐》:
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捲。
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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