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是个孤儿,被生身父母遗弃在路边,是穆乾将他捡回去养大的,这份恩情原本是可以叫他一生听任穆乾调遣指派的,只是当他看到师父将刀尖插入无辜妇孺的心口,用刀锋葬送了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之后,他知道自己认识的那个师父已经死在了太子府,活下来的是一个恶魔,一个被名利蒙了心智的鬼,所以,当他亲手将匕首刺入师父胸口的时候,他伤心难过痛苦悲戚,却从来不曾后悔,即便过去了这些年,他还是不曾后悔。
此时的七绝山,冰寒料峭,松叶上的积雪尚未消融,人走在地上,踩雪时嘎吱作响的动静着实不小。
“大师兄,你来了。”陆辰已经站起身,身前的信封只剩下一堆灰烬,他依旧面对着石碑,开口道。
身后多了一个灰袍老人,看上去年过半百,须发皆白,面色有些憔悴,双眼却炯炯有神,他似乎有些激动,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到来。
“你还敢回七绝山?你还敢站在师父的坟前?”
“为何不敢?只因他是师父,便可以为非作歹不问黑白?”陆辰转过身来,脸色煞白,一如松叶上的雪。从京城赶到关东七绝山,他耗费了六日光阴。
“可他毕竟是师父,就算有些事做得不对,也不该由你……”大师兄的语气也弱了三分,显得刚才的厉声质问更为心虚。
“我出手,至少他还无需多受罪,当年雍王府手下的人是何手段,师兄多少也该有所耳闻,若是落到血滴子的手上,难道他就能活命吗?”
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静谧得让人心惊,陆辰和他的大师兄也静下来,都不说话了。
许久,一声寒鸦呜咽划过天际,大师兄叹了口气。
“师恩难报,何况,当年出事之后我就发了毒誓,此生必定手刃弑师之徒,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是啊,该做个了断了。”
大师兄沉了沉丹田气,力灌双臂,脚下闪动,倏忽到了近前,两只手掌蒲扇一般横扫过来,他这一身横练功夫当真已臻化境,少有人敌,换做陆辰巅峰时的状态,他还有信心硬碰硬地正面对敌,如今的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他强提了一口气,身子陡然拔起,横空飘出一丈多远,印象里大师兄的轻功并不太好,谁知此刻的老头竟然如蛆附骨,紧跟着追了上来,拳影化作万千幻影奔涌而至,这几式雪魄拳一经老头深厚的内力催动,拳劲层叠如浪,堪堪立定脚跟的陆辰再要躲避已然力不从心,只得仓促抬起双掌迎上去,拳掌相交,一股汹涌澎湃的劲力顺着手臂传过来,直接将陆辰震出两丈远,掀翻在地,一口黑血喷出老高,咳嗽着挣扎,想要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再次摔倒。
老头没有乘胜追击补上几拳,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惊讶与不解,自己虽然一心想要为师父报仇,但面前这个师弟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即便当年的师父也已经不是其对手,遑论自己。
“师兄,还犹豫什么,这般好的机会,怎可错过。”陆辰擦了擦嘴角的黑血,咧嘴苦笑。
地上的雪被两人方才的打斗给掀起在半空,此刻重新落下来,倒像是真的雪天一般,只是无风,雪便直直地簌簌往下掉落下去,像一颗颗沉下深渊的人心。
老头沉默良久,开口道:“原来你有伤在身,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天爷要让我为师父报仇,亦或是你自负本领不曾将我放在眼中,以为这七绝山可由你来去自如?”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陆辰走近,缓缓抬起的手掌正一点点蓄力,宽大的衣袖因为充盈了内力而鼓荡起来。面前的陆辰却唯有苦笑而已,甚而那苦笑里掺杂着解脱、欣慰,以至于他都没有在凝视老头缓缓靠近的手掌,就在即将一掌拍在陆辰脑门的时候,一阵刺耳的琵琶声破空传来,老头的手掌颤了一颤,却再也无法往前递进半寸。
天色向晚,夕阳已经匿去行踪。琵琶声由远及近,一曲《惊风雨》将寂静无声的雪地陡然翻了个天,老头心神摇曳,内息也乱起来,他顾不得再去理会陆辰,慌忙盘坐于地,默运玄功来调理内息以抵抗魔音一般的琵琶声。
雪地里一个落寞的身影蹒跚而来,宽大的灰色僧袍套在瘦削的身上很不协调,人走得近了,老头才蓦然想起,惊道:“原来是你。”
是她,那个老尼,她怀抱铁琵琶,毫不理会盘坐于前的老头,而是径直走向陆辰,此刻的陆辰依旧斜躺在雪地里,嘴角一抹苦笑,但那双眼睛依旧是望向远方,不知在看什么,想的是谁?
这铁琵琶是老尼从皇宫又拿出来的,凭她的身手,也只得叫做“拿”,而不是偷。
“他的命,要拿,也不该由你。”老尼靠近了陆辰,坐在他的身旁,将他揽入怀中,却不说话。
“你到底是来了。”陆辰说了这句话,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落,眼睛却慢慢合上,再也没能睁开。
“是啊,我到底是来了,你说过,这里也是我的家啊。”老尼一脸麻木,似乎无喜无悲,不远处的大师兄被老尼一曲《惊风雨》震断心脉,此刻眼见报仇无望,竟也一命归西。
“你家主子竟然这般谨慎,这却不该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
老尼一只手将陆辰放下去,自言自语似地说:“你亲眼看见他服下过七绝丹,凭你的眼力和见识,早该知道他只有七天可活,却还是一路跟到了关东,如今你可以回去了,向你的储君主子复命去吧。还有这把琵琶,一并带走。”
铁琵琶被老尼单手掷出,直直飞向远处的松林。夜色渐浓,松涛暗涌,树影里一个蒙面黑衣人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漆黑如墨的眸子只在琵琶上略作停留便转身离去,雪地里留下一排极轻极浅的脚印,松涛里似乎还有几声琵琶响。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其实她什么都懂,只是装作不在意,就像这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身上,她只当不存在罢了。
阳关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数日,黄沙飞尘俱零落成泥,夹杂着远处的落花、枯叶。
阳关很少下雨的,这地方,睁眼是狂风,闭眼是黄沙,大漠荒凉,天高云阔,人,比荒漠里的绿意都要少。
云芹抱着琵琶坐了一个下午,在这条通往关外的必经之路上,在这个方圆近百里唯一的客栈里,她靠在窗前,看细雨化成溪流,顺着屋檐上的茅草叶不急不缓地流下。
他没有来,这是云芹等的第九日了,他还没有来。云芹把琵琶收了起来,这入夜后的最后一个音符便也跟着收进了木盒。
琵琶是好琵琶,玄铁铸身,天蚕丝作弦,声如惊鸿,音似天籁,但琵琶却是旁人的,只不过寄放在她这里。云芹喜欢的是幽兰古筝,因为只有幽兰谷的筝,才能配七绝山的紫竹玉箫。
半月前与陆辰在京城相别,陆辰要她在阳关的望雨客栈等他,等他赴一场生死约,若是有命,他会到阳关找她,两人共赴关外,再也不理江湖上的纷争烦恼,于是,她等了这些天,且还要等下去。
琵琶是师姐棋瑶的,那日,她在幽兰谷与师姐告别,师姐担心她如今武功尽失,路上难免坎坷,便把自己的琵琶给她防身,毕竟云芹的桐花琴已毁,且凭着棋瑶铁琵琶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一般的江湖人多少都要给点面子。
幽兰谷就在七绝山脚下,不远,谷主是云芹和棋瑶的师父,也是七绝山掌门秦无伤的师姐,只是斯人已逝,七绝山的人也多已下山入世,山上和谷中,如今大约都有些清冷,不复当年。
客栈掌柜是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膝下无儿无女,却极是恩爱,手底下有几个年轻的伙计,日日过得充盈,倒教云芹看得羡慕起来,心里私想,将来到了关外,找个人迹稀落的偏远村庄,向当地人讨买几只羊羔,置几亩薄田,和心爱的人厮守到老,未尝不是美满的日子。
夜色渐浓,伙计敲开门,送了泡脚的热水,待伙计退出去,她坐在床沿上,水汽飘荡在眼前,分不清是盆里的热水使然,还是窗外的冷雨使然,蓦地外面一声鸟鸣,听不得是什么鸟,只觉得嘶哑难听,云芹心里忽然一阵颤栗,莫名地担忧起来。
年迈的皇帝不顾一众大臣的反对,毅然颁下了废除太子的诏书,这是太子第二次被废了,太子府一夜之间乱作一锅粥,有人树倒猢狲散,远远避开了这棵轰然倒地的大树,也有人依旧守护着废太子的家当,期冀着有朝一日能像头一次那般再次得到皇帝的启用,但是作壁上观的明白人都清楚得很,太子,这一次是真的起不来了。
生死约的地点是京郊的公主坟,这一日正值初秋,阳光很柔顺,风也很温和,一切都像当政者想要粉饰出来的天朝盛世那般太平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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