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女婿搀扶,葛老爷子昂首挺胸地走过马路,来到冬子那已经破旧的红砖楼前。房子好久没人住,几个门的锁都已经开始锈蚀,而一楼楼梯间的地上,还甩着一个破旧的烧烤架,上面是一个装炭烧烤的铁皮槽,下面是几根铁棍焊成了支撑架。
整个架子倒在地上,估计被人踩过或者试图偷过,有明显的扭曲痕迹。但一把自制的铁链锁固执地缠绕过几个关节,硬生生地与楼梯铁栏杆绑在了一起。
如果小偷要偷它去卖废铁,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破坏性开锁,这是个技术活,一般人来不了,只能是职业小偷才有的手艺。况且,按现在的情况看,那锁已经锈蚀,也不好开了。第二个办法,就是硬生生砸或者锯断连接,这动作与声音就比较大,这里在厂区5号门边,出入工人没断过,也在东山公园的一个出入口对面,搞这么大动静,为了一点废铁,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
在容钢附近,这点废铁根本就不值钱。原来容钢兴旺的时候,内部管理就比较松。虽然厂区与市区有高高的围墙分隔,但架不住钢耗子在墙上挖洞,一个晚上,就可以搬走一吨铁。虽然厂内保安有巡逻,但是牛栏关老鼠,防不胜防。
其实,这也算是容钢衰败的原因之一。后来厂里工资降低了,员工裁员了,但这些人中就有些在想歪办法,内外合伙,偷的数量就更大了。当然,后来政府搞专项打击行动,也判了一些人,其中一个人,就与冬子有关。
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当时传遍容城。说厂里有个老工人师傅,每一上班最早来,大约六点钟就进厂了,下班最晚回,估计要到七八点钟,在车间,他总是最早来最晚走的。他这种精神,也多次受到分厂及总厂领导的表扬,年年评为先进。所以,不管是厂里裁员还是离,岗等退,都没有他。人家是先进,怎么不照顾呢?
这里所说的离岗待退,是一个为降人力成本发明的一个新词语。当时容钢的老高炉要淘汰掉三分之二,新高炉需要的工人都是年轻的刚培训过的。所以,大部分老工人就要淘汰。最难受的是四零五零的人,也就是40到50岁的人。新技术学不了,老技术没用了。如果下岗推向社会,也不好找新工作了。怎么办?搞一个提前退休?但这个政策最多向前放五年,也就是男工人必须超过50,女工人必须超过45。
大部分40岁的人就没办法退休。于是,厂里就发明了一个“离岗待退”这个词。先不工作,厂里只发生活费,大概是上班工资的一半,等到退休年龄到了,再办正式退休手续。
工资少掉一半,对许多家庭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而刚才说的那个老工人,虽然已经五十四岁了,但因为是先进,所以他可以拿全工资,直到五十五岁正式退休。当然,所谓在岗的全工资,也只有原来效益好时的三分之二。
当时的专项整治,是很有章法的。厂区保卫部门,从里往外查,主要是查是从哪里偷的从哪里出去的。而容城公安部门是从外往里查,主要是查,出来的钢铁卖到哪里去了,是谁卖的。里外一夹,焦点除了前面所说的围墙,就是厂区出入的大门了。
而这大门里现场就搜到了这位最后离开的先进,他上下班所挎的电工包里,居然夹带了两块“王八铁”。
所谓“王八铁”,其实是小块钢锭,是炼钢出来后未经加工的巴掌大小的初级产品。这种钢锭的标准是每块五公斤,两块就是十公斤。
警察到他家搜查,没发现什么东西。在厂领导的追问下,他才说实话。他三个孩子读书,两个正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家属下岗了,自己工资也少了,于是就动起了这个心思。他是老先进,门卫不会搜他的包,这样持续了大半年了。他也主动交代了自己偷出来的东西,被他埋藏在另一个地点,没有卖出一块。
为什么呢?因为他看到政府在抓这个事,他一贯老实,此时更不敢随便卖了。
主动交代罪行主动上交脏物,在厂领导的同情下,公安部门也给予了证实,最后检察院在起诉书上反复强调他的自首情节。法院从宽,判三缓三,不用坐牢了。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现在,容钢终于挺过来了。新高炉出的新产品,还是有市场竞争力的。但是元气大伤,职工减员到一万人左右,但效益总算是扭亏为盈。此时,它再不是容城的经济支柱了,它只是一个普通的企业。
容城的水产联合体,已经成功上市,而围绕湖泊围绕莲花围绕东山的旅游开发,也吸引了大量客源,它们才是容城的明星。
冬哥家的窗户,有几块玻璃已经破损了,在这个家家户户迎新年、房上屋前挂灯笼的时候,显得凄楚。尽管砖瓦的红色有倔强的本色,但仍然在与周边人户的对比中,掩饰不了它的寒酸。
葛老爷子走到墙边,不是透过窗户向里看,他只是在摸那个字。一个巨大的黑色圆圈中一个巨大的字,远在百米外就可以看清楚,但葛老爷子,此时仿佛不认识它似的,非要如此逼近地反复看,用手摸。
拆!
这条街要拆迁了。东山旅游开发是整体性的,除了东山公园本身的整理,公园下这一条街,也要修成仿古建筑,县政府的人员到江南到四川都考察过,没有仿古一条街,就不能将游客的消费留下来。
喜剧的是,即便这条街修好了,背后的高大院墙后面,就是钢铁厂的车间,这个对比,恐怕很难协调吧。
拆迁办已经在半年前都发了通告了,遇到冬子的家,就很难办。他没有直系亲属,本人又找不到,怎么商量赔偿呢?
有心人找到葛老爷子,要葛老爷子做主。
“我作不了他的主,这得要问他本人,好不好呢?”
“关键是他本人我们找不到,人家又没犯罪,政府不可能找公安抓他吧?况且,协查通报也不敢发啊?没理由啊?葛校长,您德高望重,他的事你来管,所有人都没意见。更何况,他把您叫爹爹,在容城,跟他最亲的人,就是您,况且,过去的事,我们都知道。您就当支持我们年轻人的工作,帮我们个忙好不好?”
葛老爷子本来是一直不松口的,毕竟,关系到这么重大的利益关系,冬子已经成年了,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这里不光是钱的事。拆迁有两种方案。第一是在原地赔面积,冬子家有两个门面,那后来的仿古一条街就得赔给冬子两个门面,而楼上的面积,可以凑一套百平米单元房。还有一个方案,就是按比市场价略高的价格,由政府收购。大约算下来,冬子家可以得到两百多万元的现金赔偿。
但是,架不住政府负责规划的副县长亲自登门,而且来了三次,每一次来,不说冬子的事,只说来看老师。他是葛老爷子的学生,当时成绩很好,葛老爷子很喜欢他。他家庭条件不太好,是农村的,有时给不起学校食堂的伙食费,葛老爷子就帮他垫钱,帮他渡过难关。偶尔,也会带这位学生到家里来,吃点肉,算是改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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