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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得草(第1页)

河对岸蹲伏的石牛一夕间过河啃了王生家的麦子。石牛啃了你家的麦子。他人嚼了这句舌后,敦促王生摇脚去看,尚无挂碍。再过一夕,麦田秃了大片。当日拂晓,裁雾遥纱,河水涨肥,对岸的石牛依然卧在荒草漫露中。石牛啃了你家麦子。是牛啃了我家麦子。你不相信。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麦子。暗云破日,风声垂耳。这条河叫石马河,我们村叫石马垟,经年累月地盘在村口河岸的却是尊石牛像。这处原是万里水泊,明末时候退水复荒才有人迁徙至此。石马河里河水滔滔,他站在石马桥上,石板缝里叠峦出水花。王生一路跑过石马桥,奔得衣衫嫁东风,反复拨翻了身子。风声摇荡了甘蔗林,将王生筛出来。他攀上斜坡,踩红了脚,翻身落进村子,他们望见他起身拍落了尘埃。他们说,王生你头上长了草。王生撸了一脸灰说,你们笑啥,你们家崽子偷了甘蔗林的甘蔗。他们说,那是你家崽子,你家崽子就要压弯你的腰了。王生即刻被压倒了身体。他看到王生奔过来时抱膝长啼。王生跃过他的头顶。他跟脚追逐,投一截甘蔗撂倒了王生。草'藜刀破了他的脸。他追着王生滚下坡,缓了脚,却压上王生的身体。王生腾身骂娘。崽子说,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说,别叫我爹,是牛啃了我家麦子。他们说,莫非石牛活了吗。崽子说,爹啊,我看到石牛啃了王生家的麦子。他们说,别叫我们爹。王生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麦子。他说,爹啊,你头上长草了。石马河里河水滔滔,他站在石马桥上,石板缝里叠峦出水花。王生跑在石马桥上,扑了地,颠落牙齿。他站在石马桥上问王生,你慌了手脚这是去干嘛。王生这才投目视他。过了石马桥,他穿过甘蔗林远望到崽子投了这截甘蔗撂倒王生;望到崽子和王生滚了坡进村。他下坡推开人群看到崽子正在说,爹啊,你头上长了草。王生说,你头上才长了草。他走上前去提翻了崽子,横推倒拽。王生说,你干吗。他说,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说,是牛啃了我家的麦子。他说,你不相信。王生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的麦子。他说,现在石牛嘴里还衔着你家麦苗呢。王生说,我看到了。从远处望,人群茂盛若蒿蓬,人们说,莫非那石牛活转了身啃了王生家的麦子。

满仓家丢了牛,遍寻全村没着落,他揣度他人偷了去。王生的妻子坐在门口望着满仓骑着他家的牛从晨光水汽里冒出来。他妻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慢慢攀上来,她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再次攀上来。王生的妻子从自家的田垄上迈过,瞥见满仓家的牛拴在道边的甘蔗上。满仓妻子坐在田垄边哭,朝阳漫过,泪水剖开了脸。王生妻子过了石马桥回到家,儿子赤膊裸身说,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妻子说,别叫我爹,我是你娘。儿子说,爹,你是我娘,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妻子掀开褥子对王生说,我瞅见满仓家的牛了,你倒不管。王生说,你瞅见他家的牛啃了?王生妻子说,让这畜生吃了便宜,你倒不管。王生搂回被褥睡觉。她搡开儿子坐在门槛上望着满仓骑着他家的牛从晨光水汽里冒出来,他妻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慢慢攀上来,她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再次攀上来。他们走得近了,他家的牛在反刍,喷出的响鼻恶臭了王生的妻子。牛背上捆着庞大的草堆,牛又喷了响鼻。牛蹄子啪嗒啪嗒打在土路上走过王生家。王生妻子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的麦子。他们又啪嗒啪嗒走出更远了。王生妻子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的麦子。满仓跳下牛背,说,你是说我家的牛啃了你家的麦子吗?王生妻子说,我没说。满仓说,你就是这个意思。王生妻子说,我都看见它啃了栓柱家的甘蔗了。满仓妻子说,它只啃了皮,没动肉。王生妻子说,我都看见啃了。满仓妻子说,你别冤枉人,全村人都知道是石牛啃了你家的麦子。王生妻子说,哄鬼的话不能信的。满仓妻子说,那也是崽子说的。王生妻子说,崽子的话不能信的。满仓妻子说,不管信不信,崽子还满村人喊爹呢。王生妻子蹦空了脚,奔出几步,喊,你个碎嘴咋个意思?你个碎嘴敢再说一遍吗?满仓扯了妻子说,你个婆娘乱说啥,还不拽了牛回家。他们转脸瞅个空,捆了堆的草碎了一地。满仓家的牛走丢了,他们谁也没瞅见。满仓妻子慌了神,摆了大屁股哭,哭声响落掉枝枝杈杈。满仓拔了腿去找。天近黄昏的时候满仓妻子还在哭。王生妻子坐在门槛边一只脚跐在门内,远望夕阳西下,晚霞捧红了她的脸。满仓气喘若风,说,还不回家,跟这丢人现眼。满仓妻子还在哭,泪水泡湿了薄暮。满仓说,别哭了,咱家的牛已经自个回了家。满仓妻子这才抬目望他,说,你别骗我。满仓说,骗你是畜生。满仓妻子说,你以为你不是个畜生。说完笑容揉皱了脸。她起身捆了碎草。两人一步一跌走进惹红的晚霞里,薄暮冥冥。王生妻子慢悠悠回屋。儿子高声喊,天黑了要蜡烛。王生妻子说,你饿不饿。儿子说,饿,我要吃蜡烛。王生妻子说,娘给你去做饭。儿子说,爹,我不吃饭,天要黑了。饭后王生埋怨妻子不该跟满仓妻子计较。妻子换了褥子,背身侧躺睡去。当晚两人背顶背的宽缝里侵了寒气。翌日,王生妻子病了身子。王生还在睡,呼噜声撩醒妻子。王生妻子下床穿鞋却昏疼了头,没做细想,给儿子穿衣服。他又尿湿了床铺。妻子唏嘘再三,晾晒了褥子在门边,却再次疼昏头,顺势坐在门下休憩。朝阳莽莽,水汽沙沙。霞光浇透了她的脸。王生妻子远望满仓从晨光里显露出来。满仓满村子喊,驱散了村子上头盘旋的麻雀。满仓喊丢了牛。满仓遍寻全村没着落,他揣度他人偷了去。

晨鸡初鸣,雾鸦争噪。满仓喊丢了牛,遍寻全村没着落。满仓的喊声叫落了枝叶,钩连了犬吠。他一会儿落进去一会儿高上来地走远了。满仓妻子满村子问,你看见我家牛了吗。他们说,不在你家拴得好好的吗。满仓妻子说,一早起来不见了。他们说,你再找找。满仓妻子说,已经找遍全村了,你看见我家牛了吗。满仓妻子偷眼睃视王生妻子,满仓妻子拽着他们的手不放,说,也不知道被哪个贼偷了去。他们说,也许走丢了呢。满仓妻子说,也不知道被哪个狗日的偷了去。他们散了去。满仓妻子说,也不知道被哪个狗日的偷了去。王生妻子卷腿磕嘴说,别在我家门口疯。满仓妻子说,你说啥。王生妻子说,你听见了,满村子这么大的地方你干嘛偏在我家门口疯。满仓妻子说,这又不是你家,我爱搁哪说便搁哪说。王生妻子说,我才没偷你家的牛。满仓妻子说,谁偷了谁知道。王生儿子挣脱了王生妻子的臂膀跳将出来,说,我偷了。王生妻子折断崽子那根劈了枝叶的棍棒,提了他的脖颈撩进门说,你个傻东西乱戳什么话。满仓妻子说,崽子都认了。王生妻子翻手打了崽子,她说,崽子的话作不得数的。满仓妻子说,崽子的话怎么作不得数了。王生妻子说,自个看不住自家的牛,跑我家来耍什么疯。满仓妻子说,你都说是你偷的了。王生妻子说,我哪里说了,是崽子说的,但崽子的话作得数吗。满仓妻子说,崽子的话才最作数,偷了就偷了,还不认,辱没了先祖爷爷。满仓妻子身劳乏,歇口气依偎着雷劈的老槐。满仓从先前消失的地方折转现身。满仓踉跄着捎来了犬吠,拥了一身的泥浆,满目荡摇,癫癫跛跛地拽了妻子回家。王生妻子将霞光关在门外,拖了崽子打,疼得崽子哇哇叫湿了泪水。王生下了床说,你打他做什么。王生妻子委屈得坐在墙下拭泪花。崽子得了自由压藏了身子在桌下。王生妻子扶墙呜咽说,我头晕。王生瞅了窗外说,今儿个天气真好,不像昨夜个。窗切了迢迢晨光,风割了簌簌声响。王生妻子低首踌蹰,伤脚上漏来澄澄亮光。

昨夜大雨,液透了大地。夜半月明,湿气接云云飘天。王生妻子起夜尿碎了月亮。她出门走在泥街里,一路走一路滑。两边泥墙挂草,四周静寂。她停了一下,望着四周,看看墙倒没倒,墙上衰草卷黄枯叶挂水漏光。荒草衔夜,目望来路。她继续走,愈往前走,坡度愈高。她前倾着身子走了不短时间,夜风灌透了身体。拐弯前她再回望一眼,明月暗笼了青雾。她离开这棵树坐在石头上歇息。她的影子一拱一拱地攀上泥墙,另一半是篱笆。她蹲下身拨拉一阵,手脚并用,爬将过去,篱笆墙挂烂了衣服。她站在树下,胸口慢慢发热。细风吹夜,薄汗凉衣透。院子里黑漆漆的,她四面转动身子,门是开阔着的,院外的月光齐齐地凿进来。她走进牛棚,柱子上悬的马灯没亮。牛在吃草,鼻大如铛,呼呼喷出热气。她俯身过去,解开结绳,拍牛背,牛嚼了嘴绕出牛棚,在月光如银下往院外遁逃。随后屋里传出喊声,谁啊。隔不久打灯掌光。满仓妻子开个门缝喊,谁啊。她蜷着身子出门,身上披了棉袄,落进这黑夜里。屋里传来满仓的喊声。满仓妻子说,咋没了牛叫。满仓说,睡了当然没声响。满仓妻子说,我去瞅瞅。说着切身奔来,步子乱撞。满仓说,这大半夜的不赶紧睡觉瞎折腾啥。王生妻子挨了柱子屏直身体,肥着嗓子哞哞学牛叫。满仓妻子踅足回屋。王生妻子悄声扒了灰尘,吹拂窗玻璃,定目端详。他们灭了灯,王生妻子瞧见一片黑。满仓妻子说,咱娘的灯也灭了。屋檐的水珠啄疼王生妻子的脸,她张口吃进嘴里,委身而回。她回到家,王生还在睡,裹了褥子滚身。昨夜大雨,液透了大地。夜半明暗,湿气接云云飘天。王生猫身起床,门虚虚地掩着,他推开门。月光已上,照耀若水;一尺洼,半尺月。树冠繁茂嚼枝咬叶,朵朵树影卧地枕壁。他跟上妻子一路走一路滑,两边的泥墙挂草,四周静寂。他藏在树后,枝叶交互,拂了脸。他愈往前走,坡度愈高。脚踩了裂泥隙浆走过不短的时间,妻子回头前他掩在墙根下,墙影攒来,豁阙薄顶。他在妻子坐过的石头上歇息,气本凛冽,雾浴身而浸体,妻子的温度抵进来。他看到妻子跪下腿匍身过去,并收了挂在木篱笆上的布条。他躲在墙外,没多久牛奔出来,磕翻了篱笆。他追上牛,没见妻子跟来。牛发疯一般撞在树上,枝枝杈杈簌簌落响,寒鸦宿鸟慌飞惊鸣。牛哞哞转首去了另一条街。坡草环抱,林树互映。王生倒翻了几身,周遭浑浊。疯牛灌林跻攀衔坡,一步三喘莽莽数丈。嘹呖声响乱跌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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