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疾步行走,想赶快混进人群,不让别人注意到她。她已经听见前面妇女的尖叫声。她后面有一群人走得气喘吁吁,一边走一边咒骂。这些人赤着脚,身体龌龊,头发蓬乱,衣衫底下掖着短刀。跟在这些人后面的是一些老人;最后还有瘸子、盲人和残废人。土地在人们的脚下吱吱作响,尘埃扬起,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头顶上的太阳这时已经开始发出灼热的火焰。
一个老太婆回过头来看见了马利亚,骂了一句。两个邻居故意把脸扭过去,吐了口唾沫为了驱邪。一个刚刚结婚的青年女子打了个哆嗦,连忙把裙子敛起来,生怕这个做十字架的木匠的母亲从她身旁走过时碰着她的裙子。马利亚叹了口气,把紫罗兰色的头巾系得更紧一些,只露出一双充满谴责的杏核形眼睛和闭得紧紧的气鼓鼓的嘴巴。她在一块块石头上踉踉跄跄地使劲往前走,想尽快跑到最前面,在人群杂沓的地方匿迹。她听见身边不断传来嘀嘀咕咕的议论,但是把心一横,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我的儿子已经沦落到何等地步了,她在想,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她继续往前走,为了不叫自己哭出来,使劲咬着斗巾角
她终于走到广大的人丛里,把那些男人都抛在后面。没有谁发觉她,她偷偷溜进妇女堆里。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只露着两只眼睛。邻居也没有认出我来,她心想,心里比以前踏实了。
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喧闹声,男人们开始往前涌;他们在妇女堆里推推搡搡,想挤到最前边来。禁锢奋锐党徒的兵营就在人群前面,这些男人想把牢门砸开,把犯人放出来。马利亚闪到一旁,藏在一个人们不注意的门道里,在一边观望。肮脏的长胡须、肮脏的头发、唾沫飞溅的嘴。老拉比骑在一个面貌凶恶的高大汉子肩膀上,两臂向上伸着,挥动着,口里大声喊叫。他在喊什么?马利亚竖起耳朵听着。
“孩子们,你们要相信以色列人民。往前冲吧,一齐往前冲吧,不要害怕。罗马正在燃烧。上帝一口气就会把它吹走!想一想马卡比一家人(1)吧!想一想他们是怎样把全世界的统治者希腊人赶走、怎样叫希腊人丢了大脸的吧!我们同样也要赶走罗马人,也要叫他们把脸丢尽。万物主宰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
老拉比越说越冲动,开始站在巨人宽大的肩膀上跳起舞来。他已经很老了,因为不断禁食、跪拜,因为内心不断燃烧着伟大希望的烈火,弄得身体非常虚弱,根本走不动路。这个身高力大的山地人把他举起来,走在人群最前面。他像擎着一面旗帜似的把拉比在头上摇来晃去。
“咳,他会把他摔下来的,巴拉巴。”有人喊道。
可是巴拉巴毫不理会,仍然把老人在肩头上来回舞弄,只管大踏步地往前走。
人们高声呼唤着上帝。头顶上的空气开始燃烧起来,呼呼地冒着火焰,把天地连成一片。所有人的心灵都震颤起来。这个由岩石、草木和人的肉体构成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淡,几乎已经变得透明了;出现在它背后的是一个未来的世界,一个由火焰和天使组成的世界。
犹大心里也像着了火。他伸出两臂,一下子把老拉比从巴拉巴的肩头上抢过来。他叫拉比骑在自己脖子上,扯开喉咙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老拉比也开始燃烧了!开始用他的尖嗓子唱起胜利的赞美诗来;他的声音是一个一只脚已经埋进坟墓的人的嘶哑呼叫。但是顷刻间,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
我受异族围困;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宵小夷平!
我受异族侵凌;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外敌生擒!
蜂虿滋扰我民;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毒虫歼尽!
人们一边高唱,一边在思想中同敌人作战,不知不觉已走到拿撒勒城中心,敌人的高大堡垒已兀立在眼前。这座堡垒是一座方形的极为坚固的建筑,方方正正,四角有四个角楼,四只巨大的铜鹰。堡垒里每一寸地盘都盘踞着魔鬼。堡垒的屋顶上,几面绘着巨鹰的罗马国旗在顶楼上飘摆,下面一层是拿撒勒最凶残的百夫长鲁孚同他的士兵,再下面一层养着马、狗和骆驼,也住着奴隶。在最下面的院子里有一口干涸的深井,井里囚禁着不剪头发、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的那个奋锐党徒。敌酋只要把头一摆,士兵、奴隶、马匹和塔楼里的士兵就立刻倾巢而出,一句话,埋伏在他头上的一层层的恶魔就会全部扑在他身上。上帝就是爱这么行事,把人们不屑一听的极其微弱的正义呼声深深埋在暴虐的地基下。
这个奋锐党徒是马卡比一族人的最后一个子孙。以色列上帝曾经用手遮护过他的头,使这一圣种没有丧命。犹太王希律(他是个邪恶的、该诅咒的叛徒)曾把四十名青少年身上涂上柏油,像火烟一样点燃,只不过因为他们把他装在圣庙门梁上的一只金鹰拆掉。当时干这件事的一伙人共四十一个,四十人被抓住了,首领却逃掉了。以色列上帝抓住他的头发,搭救了他;这人就是这个奋锐党徒,马卡比的曾孙。当时他还是个英俊少年,鬓须只不过是一层绒毛。
这以后几年他一直在大山里游荡,为解放上帝给予以色列人的圣土。“我们只有一个主人——以色列上帝。”他总是这样对人宣讲。“不要给他们委派的地方官进贡,不要叫他们的老鹰偶像玷污我们的圣庙,不要为暴君杀牛宰羊!上帝只有一个——我们的上帝;人民只有一个——以色列人。地球的树上只结一个果实——那就是弥赛亚。”
但突然间,以色列上帝那爱护的手又抽了回去,他被拿撒勒的百夫长鲁孚抓获了。农夫、工匠和有产有业的人成群结队从附近一些村庄跑来;革尼撒勒湖畔的渔夫们也都来了。每一天都有一些暖昧的、语义双关的消息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从一条渔船传到另一条渔船,甚至传到过路人的耳朵里:“他们要把那个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这次他可没命了!”有的时候那消息又是:“兄弟们,祝福你们,救世主已经来了。拿起枣椰树枝,出发吧!让我们一起到拿撒勒去迎接他!”
老拉比跪在红胡子的肩膀上,指着营房又一次大声喊:“他来了!他来了!站在那口枯井里的就是弥赛亚。他正站在那里等着呢。他在等谁?在等我们,等以色列人民!冲啊,把门打碎,把弥赛亚救出来,好叫他出来拯救我们!”
“以色列上帝与我们同在!”巴拉巴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把手中的斧子高举起来。
人群跟着也都喊叫起来,个个伸手去掏衣衫底下的短刀。小孩把投石器装上石子。巴拉巴走在最前面,人人向铁门冲过去。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上帝的光照花了眼,谁都没看见兵营的一扇矮门打开了一道缝,门里面立着抹大拉。抹大拉的脸像死一样苍白,不断揩拭着眼泪汪汪的双目。她非常可怜那个将被处死的人,在夜里趁人不注意,偷偷跑进那口枯井里。她准备给他最后一次快乐,人世间最甜美的快乐。她不知道这人是狂热的奋锐党徒,这些党徒曾宣誓在以色列人得救之前,既不理发,也不饮酒,更不和女人同床。抹大拉整夜只是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可是那囚徒的眼睛却朝耶路撒冷那个方向望着,望着这女人乌黑的头发后面的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他望的不是今天被奴役、被奸淫的耶路撒冷,而是这座圣地的未来,未来的圣地连同它七座庄严的城门,七位保护天使和匍匐在它脚下的世界上七十七个民族(2)。当这个被判死刑的人触摸到未来耶路撒冷城的清凉的胸脯时,死亡离开了他,他四周的世界变得甜美、圆润,仿佛一把就可以握入掌心。他闭上眼睛,用手掌握住耶路撒冷的乳房。他当时想的只有一件事:以色列上帝,头发从来没被剪刀剪过、嘴唇从未沾过酒杯、身体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上帝。整整一夜,这个奋锐党党徒把耶路撒冷抱在膝头,在自己的胴体里建造着天国。他建造的不是天使和祥和的天国,而是他所渴求的、冬日温暖、夏季凉爽的天国,是人同土壤构成的天国。
老拉比发现自己败坏门风的女儿从营房里走出来。他把脸扭到一旁。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从他圣洁的、敬畏上帝的身体里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妓女来呢?她是叫什么魔鬼附了体,是染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居然会走上这样一条耻辱之路?有一天她从迦拿参加节日盛会回来泪流满面,对人说她不想再活了。接着她又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涂脂抹粉,戴上所有的首饰,开始到街上去勾搭男人了,再后来她离开了家,在马加丹做起营生来。她那地方就在十字路口,所有的商队都从那里经过……
她若无其事地向人群走过来,虽然身上胸衣扣子都已经解开。她脸上和唇上的胭脂都被泪水洗尽,目光蒙眬、呆痴,因为她整夜守望着那个囚徒,落了一整夜泪,当她发现自己的父亲满面羞惭把头转向一边时,只是苦笑了一下。她早已把羞耻心远远抛在背后,也早已忘记对上帝的畏惧、对父亲的敬爱,早已不再顾及别人的议论指责了。人们谣传,有七个魔鬼附在她身上,但是她心里藏的不是七个魔鬼,而是七把刀子。
老拉比又开始大喊大叫;他想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不叫他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上帝看见了她,这就够了——上帝会审判的。
“睁开你们心灵的眼睛,抬头仰望上天吧,”他在红胡子肩膀上扭动着身体说,“上帝在我们头上。天幕已经开启,天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看啊,空中到处是红色和蓝色的翅膀!”
天空燃烧着一片火焰。人们抬头仰望;他们看见了上帝——手执武器、冉冉下降。巴拉巴举起斧子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人群开始向营房冲锋。他们扑到铁门上,用撬棍启开,把梯子竖在墙上,用火种点火。突然,铁门从里面打开,两个身着铁甲的骑兵出现了。全副武装、面孔黝黑、威武健壮,丝毫不把这一群乌合之众看在眼里。只见他们面容镇定地驱策坐骑,把手中长矛挺举起来。街上马上响起一片号叫和杂沓的脚步声。脊背转了过去,人们又争先恐后地向钉十字架的山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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