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太阳冉冉升起,客车进入隆德县时路况逐渐好了,参差不齐的山树、民房、正由黄变绿的冬麦以及零星的劳作者都被“唰唰唰”地往后抛,像波浪,前赴后继……
车进入隆德站的时候,王村的心仿佛被带进了死胡同。有几个貌似赶集的人急匆匆下去了,紧接着又拥上来一拨人,其中有一对老年夫妇,后面跟着一对中年男女,看样子应该是他们的子女。老妇人面色蜡黄、萎靡不振,颤巍巍地被那对中年人搀了上来。老爷子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长方形塑料布包在后面跟着。中年男女将老妇人安置在紧挨王村身后的座位上,双双坐在了更后面。这时候,老爷子吃力地走到座位前,试图将塑料布包放进头顶上的行李架,但试了半天也没塞进去。中年男人一脸的不快,扯开嗓子埋怨说:“这么大个包能放进去吗?给你说了,出门不要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就是不听,咱这是去住院,又不是搬家,真服了你了。”
老爷子没吭声,瑟瑟缩缩地将塑料布包拿下来,安放在中间的过道上,然后紧挨老伴儿坐了下来。中年男人又叽叽歪歪地说:“嗯,现在你可以把这些烂古董放过道上,等到了医院我看你放哪儿?”
老爷子说:“这不是烂古董,这是你娘换洗的衣裳,吃饭碗,洗脸盆,还有泡脚盆。”
中年男人痛苦地一笑说:“嗯,你可真是我亲爹呀,这些盆盆碗碗什么的,医院门口就有卖的,你说,这么远的路你背它干啥?”
“我想背,咋地了?又没让你背。一张口就知道买买买,买东西不花钱
呀?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老爷子呛道。
中年男人看上去依然憋屈,他还想继续争辩,但是被老妇人的咳嗽声制止了。身旁的女人剜了男人一眼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爹没怎么出过门,你看这些出远门的人哪个不是大包小包的。”
王村好像陷入了一种乱哄哄的麻雀阵里,坐在前面的人似乎都聊得兴致勃勃,甚至还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后面的一家子又吵得互不相让,这让他更加烦乱。他知道这是辆普通客车,只走国道不上高速,倒霉的是,还偏要在隆德县进一次站。隆德县距离他所在的静宁县虽属于两个省,距离却仅有43公里,所以他始终担心,幸好,还没从纷乱的候车人群中搜索到那姐弟俩的身影,但他仍焦躁地盼望这辆车快点启动。然而司机却始终悠闲,脚往工作台上一蹬,喝一口茶,吃一块蛋糕,他实在忍不住,便梗着脖子催问说:“师傅,怎么还不走?”
司机没理他,只是侧转了一下身,问售票员:“还有几个座?”售票员往后扫一眼,说:“还有三个。”
司机说:“嗯,再等等。”
司机仍镇定自若,在没到规定发车时间之前,他肯定要等他的乘客,说白了,也就是在等钱。但王村却紧张得直抓椅背,就在这时,一个风一般的女子飘了进来,瞬间将他心头的霭冲淡了些。而且这女子的到来让车厢里的热聊立马变成了纯女声。大概在这些乘车的女人眼里,姑娘就如同隐身潜入的幽灵,她们分明是看见了,却装作视而不见,继续兴致勃勃地吐露着陈芝麻烂谷子。男人们则不同,他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争相闪烁着兴奋的神采,除过王村还算稍稍淡定些之外,其他人的脖子都似乎“叭”地响了一声。
女子的年龄不大,看上去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个子不高,微胖,不过身形还算匀称,健康的肤色就像六月的麦皮。隆德和静宁山区因水土的关系,女娃大多是红脸蛋,人称山里红。如果在外面生活个一年半载,那种红色就会自然消退。就像眼前这位女子,她的口音没变,脸蛋却变了,淡紫
色的马尾辫翘在脑后,上穿米黄色运动外套,下穿牛仔裤,脚穿红色白底旅游鞋,背一个紫红色单肩包,包的摁锁上还系了个鸡蛋大小的毛绒玩具熊,虽搭配简单,却让人看着舒坦。
她来到车的尾部,先打量剩下的几个空位。座位都是双人的,也就是说,她关心的还是与她同座的人。当目光落在王村身上时,嘴角便微微往上翘了翘,这时候后座的老太太突然又干咳了几声,她犹豫了片刻,见旁边另一个座位已坐着个穿旧迷彩服的人,才一扭屁股坐在了王村身旁。
王村虽不是衣冠楚楚,好在他穿着得体,重要的是,一张脸看上去略有几分诚实。虽说外表并不能完全证实内心,而且他此刻的老实也许该打个引号,但在以往的打工经历中,他确实从没真正招惹过外面的女人。至于临时解决生理问题,那是拿钱办事,办完走人,与情感无关。不过他认为没啥大不了的,因为他身边熟悉的外漂们好多人都犯过这种错,所不同的是,别人每年都或多或少挣了点钱,而他却几经落败,总是空着手回家。当然,这个与他解决生理问题并没有直接关系,他只是贪心,不想凭苦吃饭,只想抄着手凭嘴挣钱,所以近年来他一直吃苦头,几乎年年当工头,年年冤大头。但他不死心,不服气,因为失败让他获得了经验,他相信这些经验,并认定经验也是财富,冲着这些财富,他没理由不继续干下去。
王村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或盘算这些年的得与失,他没像其他男人那样,一旦盯上美女,好像眼珠子都快要迸出来似的。尽管这女人身上散发的青春气息和似有似无的脂粉气一直在撩拨他,但还不至于让他的意志快速坍塌。他的心思只在远方。
车终于启动了。车一开出隆德站的大院子便像个恢复了体力的疯子,沿国道一路狂奔。约莫十分钟之后,女子轻咳了两声,貌似是与他搭讪的前奏,抑或是小曲好唱口难开,便连清了好几下嗓子,看样子,是为说出第一句话做了不小的努力,然而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王村的眼睛顿时翻成了两颗黄杏子。她说:“你好,大哥,你看,咱俩能换换座位吗?”
王村的面部一紧,显得十分惊诧,他觉得换座位一般都是前后换,哪有左右换的,这不是喝了酱油耍酒疯,没事找事吗?
见王村犹豫,女子又羞涩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大哥,这人生面不熟的,确实让你为难了,不过呢,我认为咱还是换换的好。”
“还是换换的好。”这是话里有话还是在变相地威胁人?难道说,拒绝她会有什么后果吗?一连串的疑问过后,王村认定这女娃就是在故弄玄虚,或许她喜欢倚窗而坐,捎带着欣赏沿途的风景,不巧的是,王村也喜欢。他坏笑了一下。
但女子也在冲他笑,而且笑容中还流露出几分可怜,两眼忽来闪去的,像两个毛茸茸的夹子在夹王村的心。王村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不是视美色如无物的僧人,他只是被搞蒙了。
见王村神情茫然,女子便直截了当地说:“唉算了,我就明说了吧,我晕车,坐边上便于开窗呕吐。”
这下王村明白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就为这个啊?他有些失落,对于远行的男人来说,路途中身边能坐个漂亮女人是难得的好事,至少也能使旅途变得轻松。所以在女子说明原因前他一直是得意的,但这份得意好像被扼杀了。实际上这种晕车的女人他早就领教过了,他承认上一次是他自己花痴病发作,故意挤到人家身边的。因为那女人长得比眼前这位妖娆多了,只是没想到她一路上差点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直到今天,他都不否认那是场人为的灾难,因为那女人事先并没准备塑料袋,而且嘴里的污物也是在瞬间喷发的,连一丝征兆都没有。封闭的客车内很快就被胃里的七荤八素搞得乌烟瘴气,尤其他俩的脚下更是污秽不堪,那种酸腥恶臭仿佛已渗入他的每一寸肌肤,之后将近半年时间他都食欲不振。更严重的是,他似乎落下病根,形成了一种无法克制的心理暗示,只要一上车,胃里就开始翻腾。自那后他开始未雨绸缪,只要出门乘车,总会带一瓶“苯海拉明片”,这种药是专治晕车晕船以及怀孕呕吐的,而且药效已多次验证过,一服就灵,非常神奇。
他冲女子一笑说:“我以为啥事呢,不就晕个车吗?这太简单了。”说话间,他便顺手掏出那个小药瓶,倒出两颗白色的药片说:“吃了吧,吃了这药,保你这一路平安无事。”
这下轮到女子诧异了,她的眼神在王村和药之间转换了好一会儿。王村知道她心里存疑,毕竟他俩还没有熟悉到相信彼此的地步,再说,这世间也没有不要钱的油盐店,一个陌生男人的殷勤是很容易遭到女人质疑的,尤其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出门,小心谨慎也在情理之中,王村也完全能够理解。为了让对方打消顾虑,他只好将右手上的药整瓶递过去说:“别担心,这是正规的晕车药,国字号产品。”
女子的神情开始由惊诧变为矜持,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能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似的,许久才模棱两可地说:“哦,是吗?还有这药呢?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上次去医院咨询,医生还建议我乘车时先含上一片姜,我照做了,但是没用。”
王村说:“那是,生姜或许对部分人管用,你可能属于另一部分人吧,不过这药没问题,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再说,是真是假,一看说明书不就知道了。”
女子接过药瓶,转动着,像检验密电码似的将说明书详尽地读了好几十遍,似乎才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又将目光热辣辣地落在了王村的脸上,不好意思地说:“嗯嗯,好像是真的,谢谢大哥。”随即便一仰脖子将药片放进嘴里。但药片的苦涩又致使她无法下咽,也无法张口说话,这时她才意识到少了个喝水的环节,但她没带水,情急之下,她只得丢掉原有的矜持,一把夺过王村手中喝剩一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往嘴里倒。水喝干了,她用右手背擦了擦嘴,想借此来掩饰一下自己的羞涩与不安。她左手握着空瓶,脸蛋也涨得通红,满含歉疚地说:“让大哥见笑了,这样吧,等下了车,我买一瓶还你。”
王村看出来了,这女子尽管长得不错,但却是初出茅庐,言行还很拘谨,
不过能因半瓶水而陷入尴尬的人,说明她是个讲究人。因此,他有必要为她搭梯子,好让她悬着的心轻松落地。王村说:“妹子,不必客气,不就两片药半瓶水嘛,出门在外,遇上的就是朋友,相互帮衬是应该的,来,坐坐坐。”
话说完了,他立马觉得违心,“遇上就是朋友”这话没错,但是太虚了,甚至比一堆荞麦皮还虚。从上车到现在,也没见他关心过车里的其他人。于是他偷偷向周边瞟了一眼。见别人闲谝的仍在闲谝,沉默的继续沉默,根本就没人理他,好像他与同座的对话以及助人为乐的行为都发生在另外的空间里。
女子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的话,服完药之后又将注意力收回到药瓶上,看了又看之后才说:“大哥,这药,真管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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