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两度出现《西厢记》,都与林黛玉有关联,一在桃花树下,一在宴席桌上。且看《西厢记妙词通戏语》:“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读到这儿,大吓一跳,宝二爷不就背诵了一句《西厢记》的词儿么,可能那词儿用来暗示亲昵有些不庄重,但庚辰本夹批说得好:“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何以姑表兄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竟倏地风云突变,疾言厉色。
而“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尤令人一头雾水。
难道林姑娘真的这么小性儿?是什么风“吹皱一池春水”?柳如是词云“春日酿成秋日雨”,果然从《林黛玉俏语谑娇音》里透露出了点儿蛛丝马迹。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她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哪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她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林姑娘的日子原来竟过得这么不舒心,真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的难念的经不是老百姓的愁吃愁喝,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儿女间的情爱,往往是无理可讲,你看是鸡毛蒜皮,她说是天要塌了。就说贾宝玉“打哪里来”吧,芝麻粒样的小事,竟弄得鸡飞狗跳要死要活。甚而凛然乎要像治国安邦那样的“攘外”与“安内”了。到底能把宝姐姐往外“攘”出多少去,林姑娘实在没有把握;把宝玉“安”得能否同心同德心心相印,就听他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就难得松心。
正是在这闹心的当口儿,贾宝玉笑嘻嘻地说了“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正触着了林姑娘心中的最隐秘处。歪打正着,恰恰是使林姑娘最为顺心的一句话,也恰恰是使林姑娘最为烦心的一句话。搔到了痒处,更打在了疼处。尤其出自贾宝玉之口,情何以堪,谓为“欺负”,谓为“淫词艳曲”,固有然矣。
世上最尴尬事,莫过于心中的隐秘被点破。对应之法是遮掩,而遮掩又往往适得其反,欲盖弥彰。不闻夫《世说新语》:“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这“捉而掷去之”的矫情,暴露出了“片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而林姑娘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为“淫词艳曲”,又何异于华歆之捉片金“而掷去之”。
脂砚斋批《红楼梦》有言“草蛇灰线”。戚蓼生谓“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犹如绘画、书法之线条行笔,虽逆走而横击,却首尾而相应,似断仍续,息息相通。故《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中的颦儿肺腑昭然若揭,实得之于《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的“草蛇灰线”
的暗通声息。又想来有趣的是,旁观人(读者)洞若观火,可当事人(贾宝玉)仍是一头雾水。
继《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之后,有《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西厢记》的词儿又出现在了宴席上。牙牌令是助酒兴的一种游戏,一问一答。答对了,通过;答错了,罚酒。这次行酒令,专为的是拿刘姥姥寻开心。大家更在兴头上,忘乎所以了。贾母、薛姨妈、史湘云、薛宝钗依次通过,该林黛玉了。
鸳鸯又行酒令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石破天惊,颦儿的胆子好大也。细细一想,也未必胆大,更可能是不思而得,不觉出之于口,以现下的话说是“下意识”,于此倒可看出《西厢记》之于林姑娘已是“润物细无声”“花重锦官城”了。
酒席桌上的人是否听到了?贾母、薛姨妈、史湘云八成是都没碰过《西厢记》那本本儿,不知“红娘”何许人也。贾宝玉是在场的,可能就坐在林黛玉身旁,应该听到的,作何反应,书中付之阙如,想是留给读者各自去想象了。唯薛宝钗引人思摸,当黛玉道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这“回头看着她”,是讶然,也是警告。可林姑娘不但“也不理论”,而更造次,扯出“红娘”来了。薛宝钗又当如何,是否仍会再次“回头看着她”?我思摸的是薛宝钗绝不再“回头看着她”了,就凭薛姑娘的聪明精细,难道就解不开这个理,这岂不等于表明自己也看过《西厢记》了。
虚惊一场,像没有过这事一样,次日,“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
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
听听她俩的对话吧,都是一个招数,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说之说,无为之为,却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愈说愈近乎,终于松开了让人猜的紧攥着的手心,薛姑娘又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
这位女道学,令人忍俊不禁,她不说“爱看”,而说“偷看”,以为这样就和那些“杂书”撇清了。殊不知“偷”者,爱之极也。
不闻读禁书而“雪夜闭门”乎!但也表明了黛、钗二人在“杂书”
上的投契。(难怪庚辰本总批谓“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为钗、黛合一论者张本。)也正由于此,薛姑娘才说出了那些愚腐而又不无善意的劝导的话(如“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使我想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读过的一本书中的文章也议论到了这事:
“宝钗对自己的敌人黛玉,很少使用正面攻战。她对于黛玉随时随处投射过来的枪箭,总是忍让,而少还击。然而这位战略家除了能从侧面围陷敌人以外,还懂得攻心的办法。她知道黛玉是一个口齿尖利而胸无城府的人,于是冷静地窥伺着她的弱点,果然有一次黛玉当众引用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句,被她抓住了机会……把黛玉教训得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接着这种折服工作之后,便是送人参燕窝给黛玉吃,以及种种对黛玉的温慰。于是这被她先立威后施恩所降服下来的黛玉便叫她做‘姐姐’,叫薛姨妈做‘妈妈’;还对宝玉表示,以前不该错怪了宝钗是‘藏奸’,对宝钗从此不再设防了。”也仍记得当时的我对此论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谓为“火眼金睛”。如今我已年近九十,经历了六十年的时光之后,每读至此,总不免自问:火眼金睛欤?抑白昼见鬼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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