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一阵喧嚣吸引了青年的注意,而他身处的永昌楼可是建康城中数一数二的名家酒肆,从午间到入夜,不知会有多少达官显贵在此处往来流连。由此,在常人看来,此刻这不合时宜的吵闹,多半意味着有非常之人,或非常之事。青年顺着二楼的窗口望去——靠窗而坐仿佛已成了他的习惯,恰是一行四骑驻马楼下。其中,除了一名应同自己的幼弟年龄相仿的十几岁少年外,明显是一位主人带着两个侍卫。随后,这三人齐刷刷地甩镫下马,透出的一股子飒爽风姿,不仅是引得楼上的青年心生赞赏,更是逼得街边一众市井闲人拍手称赞。
“看来此人……可算是这建康城中的风流人物了。”青年一边思忖,一边观察着为首的男子——三十岁上下,察其体态,也应是练过武的。而其衣着打扮,却是与自己同屋的士人相似。“好一个文武双全的江东才俊。”
转眼间,那男子与少年已被店家请入楼内,两个侍卫则牵着骏马转入别院。
青年恰好一瞥,马鞍布面上均绣着“辅国”两个大字。他似有所悟,心中对男子的身份有了答案。
“玄恭找的这方所在倒也奇妙得很。如此鲜味,待回到龙城,可是品尝不到喽。”
“恪公子看来也是风流之人,才能觅得这风流之所。”
思绪刚从窗外收回的青年便是慕容恪,而言语来回的两个士人,自是封弈与皇甫真。
“年轻风流,甚是妙哉。只是到时,可别忘了会账。”封弈顺着皇甫真的话茬儿也一并打趣起来。
“怎还寻咱的开心……也罢。辛苦子专公与楚季兄上朝受罪,这在建康城里的吃喝,便由我包下了。”三人相视一笑,随即共饮了一碗,“不过话说回来,这账还不是一般好会的。我这几日在城中闲逛,本想着多买些漂亮物什带回龙城,可不承想,在此间,要用手中金子换些大钱反而更是困难。有些小门小户的,索性直言不收金物,可当真怪哉。”
“此事,燕使们还怨不得那些商户。”
突然传进来一句陌生的言语,屋内之人几乎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士人打扮的男子与少年一前一后,堵在这小小隔间门口——慕容恪倒是一眼认出了二人正是刚刚在楼下引起骚动的辅国将军一行。
“在下谯郡桓温,失礼了。”男子迎着四道诧异的目光与一对凌厉眸子深鞠一躬,以致歉意。
“谯郡桓冲。”一旁的少年同样跟着施礼。
“哦,原来是桓驸马。吾等一入建康城,便闻知了桓元子美名,今日不如就斗胆邀请驸马共席一叙。”到底还是封弈在担着正使的名头,即便慕容恪同样有心截下眼前的这位不凡英才,但理应还是由子专公来开口。
“叨扰诸位了。”兄弟二人踏入隔间,各拾了一方餐案。
“恕吾等愚钝,不明桓兄所言之理。为何这城中的商户不愿收取足金?”还未等诸人自报名号,皇甫真似乎有意地抢先开口询问起来。
桓温闻言一拱手,道:“只因当下玄佛盛行,南北大地上的金子过半均由官家富户拿去铸贴佛像了。贵物流通得越来越少,小商小贩拿不准与大小制钱的换比,自然便不敢收金。也只有那些打着贮藏盘算的人,才会与公子兑金换钱了。”
“原是如此。”
眼见着封弈的两个眸子转了起来,一旁的慕容恪只觉得这老头儿心里肯定还打着别的主意。他猜想应是回去后,要想办法捂紧父王的钱袋子,不能任凭自家的贵物肆意南流。
“且在下听闻,盖因石虎在羯赵大肆兴佛,江北的大城里也是一样的境况。”
“看来这金银反倒不及绢帛好用,还真是逼得人舍简求繁了。”慕容恪抓住个机会,“恰辅国将军亦在,先生与楚季兄几日间起早入朝,还不知情况如何?”
“得郗太尉直言,旌节与封王的敕令,自是会随着咱北归。”皇甫真见封弈一时间又是不言语了,只顾着自己案上的饕餮之事,只好主动开口应道,“至于这大将军之位嘛,未承想却是引起了争论。唉,咱的荣辱倒还无所谓,却怕要误了燕王的大事了。”
“嗯。”封弈敷衍地发出声响,注意力依然放在吃吃喝喝上。除去自作主张没去朝拜的慕容恪与少年桓冲,以眼下的情形,自是只待那一人表态。
“此事无妨,不必烦忧。”桓温知趣地开口了,“不瞒诸位,今日大朝桓某亦在,故才认出了封公与皇甫兄,只是职位低微,当时也未有机会出言相助。不过依我看来,当今朝堂之上只算是意气之争。此事的利害郗公既已点明,无论是丞相还是大都督,自然也放在了心上。若不出所料,待燕王下番向石赵用兵之际,那大将军的任命必然也就到了。”
“咱就受不了一帮子人列班而站、你言我语的麻烦事。”慕容恪听罢伸了个懒腰,甚至又“咯咯”地笑出了声,“还是在城中寻些趣事自在些。”
“还不知燕王公子可满意这建康城里的风流逸趣?”
“辅国将军亦识得在下?”四道明亮的目光就此相会。
“鲜卑公子在城中徜徉多日,一掷千金,能如此行事的必是燕王贵戚。只是听闻燕王有儁、恪、霸三位公子,还不知桓某猜得可对?”
“哈哈哈。”慕容恪垂目瞄了瞄自己那一身鲜卑装扮,又摸了摸垂在两侧的发辫——确实在街上会是无比扎眼,“在下慕容恪。这城中嘛,物华人杰,还真是让咱看花了眼。”
“公子谬赞了。”桓温说着再一拱手,“然在那苏峻作乱之前,这城中可远比眼下更为繁华。”
“唉。”这次是封弈突然叹息,面色上更显凝重不已,“朝堂之上结党而争,乃是大乱根源。远至秦汉,近在当下,谁能说苏峻、祖约之祸,又不是因王敦而起呢。为臣子者,理应切记,民安始得钱粮,富盈方能治兵,强军乃可安民……这万事皆有章可循,尤其在那宫闱之中,绝不可因一体之私,挑起祸乱。”说着胖老头儿举起了酒碗,“万望吾等共勉吧。”
一阵慷慨陈词后,众人皆是一饮而尽——甚至连少年桓冲也不例外。不过,在慕容恪的面庞上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一笑——思虑许久之事,在此刻已拿定了主意。可一念决绝的四公子未必能意识到,在他立志亲手书写自己命运的同时,也将更多的人推进了那一个个划定的牢笼之中。
“嗖!嗖!”
面无表情的老都尉清楚地辨识出了流矢飞来的声响,然而,他却依旧杵在原地岿然未动。直到两个箭头不甘地钉在了面前的围墙挡板之上,藏在他身旁的左右两个年轻弓手才怪叫着探起身来,用蓄满了力的翎羽朝向寨墙外的贼人还击。
“中了!好儿郎!”须发皆白的田琼虽然还在言语上鼓励着寨墙上的儿郎们,但在他自己的心中,其实对这鸡冠寨的未来已经渐渐失去了信心。实际上,在其幼子——也是田家最后的血脉——战死在沸水河畔之后,有多少次,他想着干脆一了百了。可念在山寨中尚有数百口的边民百姓,田琼也只得强打起精神,继续担着头人的职责。不过,当老都尉心气不济,底下的民兵和队佐们,自然也就缺了主心骨。而河岸的巡查与防务一疏松,山坡下的这支有二三百人规模的勿吉劫掠部队,竟然毫无预警地跨过了沸水,甚至轻而易举地就拔掉了鸡冠寨外围的哨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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