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给爸爸打电话手表。
“爸爸,今天好不好?”
“好。”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得。”
妈妈在旁边说:“你爸昨天和今天早上又在调皮哦。”
“爸爸,有没有调皮?”我大声地在这头问爸爸。
大概电话手表那头我的声音特别大吧,也或许这句爸爸听得很仔细,他在那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为我这句可笑的话。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要调皮哦。”
妈妈在那头哈哈大笑,表扬:“耶,这句话说得好。”
我也在电话这头笑,爸爸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一般都是“好”“没得”“没得啥子”“还可以”……当他说出超五个字以上的短句,我们都会为他鼓掌。
我回想起儿子第一次说四个字,是跟着我妈妈看电视学会的“雾都夜话”,足见当时重庆电视台“雾都夜话”栏目家喻户晓,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一岁孩童,都记得那地道的重庆话片头:“勒不是电视剧,勒是真人真事,勒是我们老百姓自己演自己的故事。”
曾经,为孩子第一次说出的四个字竟然是“雾都夜话”哈哈大笑,而今,爸爸能一口气说出五个字以上的句子,我也会大笑出声。
孩子是牙牙学语,爸爸是努力记得。
妈妈接着说:“昨晚睡觉前提醒他去上厕所,他站在那里穿鞋,老穿不上,后来发现他已经尿裤子了。我给他里里外外都换了,包括毛裤。”可以想象妈妈一边帮爸爸换裤子,一边生气喋喋不休念叨的样子。
“今天早上醒来,发现他的裤子又湿了,又在床上尿了,铺盖毯子又换,又洗,你说他是不是调皮。”
妈妈的日常就是时刻提防爸爸走丢,给爸爸打扫乱丢的“现场”,买菜做饭,照顾爸爸的一日三餐,做家里所有的家务,也没有人能搭把手。我本说为妈妈请个钟点工,至少也能分担些家务,可是妈妈坚决不同意。而我也限于居住条件,仅有两室一厅,不能和父母同住,便任二老在那边瞎折腾,隔三岔五去看看他们,周五定时请他们过来吃饭,似乎已尽孝道。不过我内心始终有愧,觉得自己自私,因为写作和对自己独立生活、独立空间的强调,而并没有与父母朝夕共处。
妈妈的日常就是要面对无数琐碎的小事:清早起来,给爸爸洗脸,他还要皱着眉极不耐烦地将脸转来转去地拒绝;刷牙更是难,牙膏挤好,温水倒好,妈妈去做早餐,转眼他就把牙膏弄在盆子里,用手玩牙刷,责备他,他也若无其事,一脸无辜地低着头,一边搓牙刷毛一边说:“这个不能这样哦。”
爸爸上厕所大便,妈妈必须在外面蹲守,等听到他即将起来的动静,一个箭步冲进去,让他稳住姿势不动,再立马拿纸来,仔仔细细给他擦屁股。有时,爸爸很配合,乖乖地任妈妈弄,并会因此得到表扬;有时,爸爸则很不识好歹地粗鲁对待身边这个女人。有一次,他将妈妈拉住他的手狠劲儿一甩,竟将她的手肘磕在铁门把手上,晚上才发现那里有块干了的血迹。爸爸生病以后,妈妈身上经常有些淤青和不明来路的小口子,或是结疤的伤痕,有些妈妈知道缘由,有些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弄伤的。
可以想见,妈妈照顾这样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不仅要付出百般的耐心,还得有对他用之不尽的体谅之心。妈妈事后和我说起她的那些经历,总会笑着说:“其实那时候我气得不得了,但过一会儿想想,他也就是个病人,我原谅他。”仅仅是这句话,我已觉得妈妈对爸爸的爱比海深,其实哪怕是病人,也不是所有亲人都能容忍和谅解,能一直受折磨,一直原谅。
当然,妈妈也会发脾气,也会骂爸爸,甚至有时也会像打小孩子那样,去敲打他不听话的手,我有时还会责怪妈妈态度不好。不过有朋友提醒我:“你对爸爸的好脾气,也许是没和他朝夕相处。你每天相处试试?”我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我肯定不会焦躁。其实后来有几次和他长时间待在一起,那么调皮的爸爸,我就是围着他转,他仍然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乌龟池里的加热棒突然扯出来,任它干烧,瞬间加热棒就烧煳了;或是将一盆花,连花带泥全部倒进鱼池里,等我发现时,鱼儿已全军覆灭了……这些时候,我无法不生气地大叫:“妈妈,你看爸爸呀!”
妈妈则坐在旁边,像宠爱自己的小孩子一样笑着责怪:“看嘛,他就是这么手快。”
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男人,是妈妈的丈夫,可是在生活上,他已帮不上半点儿忙,别说帮忙,不添乱已是不错了。叫他拿牙签来叉苹果,他拿了支签字笔插在苹果上;叫他把刚烧的开水倒进开水瓶里,他直接全部倒进脸盆里;叫他上楼晾衣服,他将衣服挂在小区出口的栏杆上……叫他帮忙,倒会生出许多别的纠结来,还得去重新削苹果、烧开水、找衣服,俨然越帮越忙。到后来,妈妈再不叫他做事了,就坐着玩吧,不乱跑就行。
准确地说,爸爸就是一个失智老人,他已丢失了头脑里的语言、物品名称、行为规范、方位概念,甚至亲人、年龄和生活的基本能力,也都慢慢忘记了。连喜好都变了许多,这时候的爸爸怕烫、怕冷、怕酸、怕冰,喜甜,特别喜欢饼干、瓜子、糖果类小吃,像孩子一样,喜欢吃零食,所以妈妈的包里总是随时装着几包小饼干,爸爸坐不住了,或是表现好的话,就给他几块饼干慢慢吃,他便开心得很。
爸爸真是“调皮”啊,老捣蛋。我心疼爸爸还能这么调皮,这么好玩,我也心疼妈妈,把我妈折腾坏了怎么办。
妈妈的日常就是围着爸爸转,也许现在还不是最艰难的。之前家里有过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好友说过,这样的病症到最后会连大小便都不记得,爸爸现在是时而记得,时而不记得,我真怕他哪天找不到家里的厕所,在家里随地大小便,那妈妈可是为难了。
爸爸的肺癌已是四期,虽靠靶向药物控制着,却也说不清什么时候癌细胞会在身体里肆虐,到那时,妈妈能撑得下去吗?当然我不会让妈妈独自承受,更多的就交给我吧,不管多难,我都会和妈妈一起挺过最难的日子。
此时艰难度日的妈妈,还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对自己好一点儿,从灾荒年代成长起来,经历过大时代变革的人,勤俭节约到对自己苛刻的地步,我一边心疼她,一边又对她的“吝啬”恼怒不已。
记得妈妈第一次和我出远门旅行,那时爸爸一切都很正常,他没有同行,独自守家。出门的第一顿饭,妈妈竟然站在饭店门外,说她不饿,不吃,可把我急坏了。知母莫如女,我知道她是因为看到一碗炒饭要二十元,因此宁愿饿肚子也不要吃饭。那个时候的我是没有好脾气的,怒气冲冲地说了她一顿,然后帮她点了一份最便宜的面,她安心地吃了下去。
那一趟自驾之旅,我们从重庆出发,去了湛江、桂林,到湛江那晚,正逢正月初一,妈妈生日,我们等她回了酒店房间,出来给妈妈买了个蛋糕,然后点上蜡烛,唱着歌,将蛋糕送到妈妈的房间,妈妈开心极了。
回来之后,我写了篇文章发表在报上,回家拿给妈妈,妈妈一直珍藏着,时不时会翻出来看看。后来过了好久,妈妈还在和我说:“女儿啊,谢谢你带妈妈出去旅行。妈妈好感动。”实在惭愧,我做得太不够,但我知道了妈妈真正的心意,以前说哪里都不喜欢去,显然是谎话。
如果再带妈妈出去旅行,我想最好是去国外,让她什么价格都看不懂,只管吃、住、行,跟着我玩就好,期待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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