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瘟牛病,给陈家村养牛致富的计划迎头泼了冷水。村里不仅没有致富,除了东山的西坡和西山的东坡还算树木茂盛,往东往西的山沟里的山都被砍成了秃毛鸡。大队的账上分文不剩,账本里还夹了两张盖牛圈时候跟邻村借钱的欠条,一共一千一百块钱。
赵清明本来是想露脸给村里人看,还想着凭着养牛的事情,让乡里、县里表扬表扬,结果露出来的却是屁股,还把粘了??的屁股露给了蔡乡长,甚至还有县里的领导。丢人丢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没脸再起幺蛾子瞎折腾了,除了下地干活,剩下的时间就待在自家炕上,要么抽旱烟,要么睡觉。以前每到冬天,山上积了雪,赵清明喜欢领着赵大壮上山撵兔子,或者下套套野猪、套野鸡。这会儿不撵兔子了,也不下套套野猪、套野鸡了。一来是作为大队书记,上任干了三年就只干了一件事,还给干个稀烂,欠了一屁股债,屁股没擦干净以前,哪里还好意思出门见人。二来是就算觍脸出门去山上撵兔子,套野猪、野鸡,可山都叫他给整秃了,哪里还有兔子和野猪野鸡,连鸟都没有几只。
关于山上的树叫人砍秃了的事情,那场瘟牛病过后的第二年开春,地还没开化的时候,县林业局来了两男一女三个三十岁出头的人,进山里勘察山林情况,乡里跟来四男一女陪同。勘察情况并不是要追究村里私自砍伐国家和集体林木的责任,县里并不知道陈家村四周山上的树是村里为了养牛,私自转让给木材加工厂砍伐的。县里派人来勘察,也不是专门冲着陈家村一个村来的,而是在搞全县普查,对全县各村的山林情况有一个整体了解。来人上山,赵清明跟在来人的屁股后颠儿颠儿也上山。来人下山,赵清明又跟在来人的屁股后颠儿颠儿下山。勘察队伍结束工作,临走前,队伍里一个从县里来的姓柳的中年男人跟赵清明说:“陈家村的山林破坏程度比较严重,山不能一直这样荒着,得尽快开展恢复工作。咱们县里、乡里人手不够,光靠他们,猴年马月也干不完工作。哪个村的山还得需要哪个村自己来养护。”姓柳的中年男人叫赵清明跟村民们转告一声,如果村里有人愿意种树,县里给免费提供落叶松树苗。种完的树,谁种的归谁所有,县里给发林业执照。
隔天,赵清明打发赵大壮去把李铁柱叫到家里,把前一天县林业局那个姓柳的中年男人叫他转告给村民的话,给李铁柱说了一遍,让李铁柱用大队的广播反复通知两天。还交代李铁柱,有愿意种树的,就先到李铁柱那里签个字,回头他跟县里要树苗。
通知广播了两天,广播过去了大半个月,结果村里两百多户人家,只有何文他奶愿意种树。何文他奶不仅拽着何文他爷、他爸、他二大爷一起种县里免费提供的落叶松,还自己掏钱买了一百多棵山楂树苗、梨树苗和沙果树苗,建了一个小果园。也有十几户人家打起山地的主意,只不过不是用来种树,而是把离村子近的山坡变成了耕地,种了大豆和苞米。用那十几户人家的说法,种树最快也得十几年才能见着回头钱,种地年年都能有收成。再说了,十几年后,自己还活没活着都不一定,别种了树,最后成了给别人种的。剩下的人不种树,也不开小块地,反正吃得饱穿得暖,家里还有余粮,比起分地以前,已经是天差地别了。赵清海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的杨树下,跟同样蹲在树下消化食的邻居扯闲话。
赵清海说:“人啊,不能太贪了。贪心贪心,太贪了,心指定是要挨累的。要多少是多啊?要种地,还要栽树,心挨累,身子也挨累,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咱老农民,吃饱穿暖了,兜里有俩钱儿花,就行了呗。就吃六两米的肚子,非要累死累活地种六斤米出来,再给自己累出病来,何苦呢。”
又说:“你瞅老何家那老太太,都六十了,不好好在家享几年福,非得领着一大家子上山种树,还自己掏钱买一百多棵果树苗栽。叫你可劲儿吃,你能吃多少果子?一百多棵果树,吃不死你!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没等树长大,你人都进棺材了。真不知道都是咋想的。”
那两年,农闲时候,村里流行打扑克牌、打麻将。这种打扑克牌、打麻将压注小,算不得赌博,也不以赢钱为主要目的,纯粹是农闲娱乐。一天下来,输赢也就是三两毛钱或者三五斤苞米。那会儿好多村子都跟陈家村的状况差不多,终于结束了十几年的挨饿受冻,都想着先好好享受几年吃饱饭的日子,致富的欲望没那么强烈,甚至没有致富的概念。赵大壮也玩,他玩得大。他不念书了,说是一念书就脑浆子疼,在家闲人一个,不帮着种地,整天撺拢一帮小年轻人打扑克牌。跟着他打扑克牌的有本村人,也有外村人。赵大壮打扑克牌,一天下来,有时输赢能有二十几块钱,赶上城里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村里刚开始还有人愿意跟赵大壮一起玩牌,后来就没人跟他玩了。不跟他玩,他玩的赌注大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他玩输了,不让赢家走,非得等他把本钱捞回去才肯放人。当然,赢家硬是走了,赵大壮就趁天黑,找人半路把赢家脑袋上套了麻袋,拳打脚踢一顿,再抢了赢家的钱,然后一溜烟儿逃走。这种事情干一次两次或许没人知道,干得多了,大家就知道赵大壮这人牌品太差,赢得起输不起,便不跟他一起玩了。村里没人跟他玩,他就去外村玩。这个村玩臭了名声,就换个村继续玩。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回家。不仅不回家,还拐带着村里几个年轻人跟他一起在外面混,给他当小弟。
村里除了村部,原本只有一个供销社属于室内公共场所,大家闲下来的时候,若是天气好,有时就在大街的树荫下打扑克牌、打麻将,有时也去供销社玩。若是天气不好,就干脆只去供销社玩。玩饿了,就直接在供销社里买个糖花面或者麻花吃,渴了就拿瓢到水缸里水喝,喝水不要钱。
后来供销社突然收钱了,喝水要收钱,进屋看人打牌要收钱,打牌的人也要给供销社交“场地费”。何文他姥爷以前也经常去供销社里看人打牌,有时候也上桌耍几把。自从开始收钱,就不去了。后来干脆自己开了一家小卖部,备了一个装满水的水缸,缸里放了两把新水瓢,谁愿意去打牌就去,不收钱,喝水也不要钱。这么一来,供销社不仅打牌的人都跑去了何文他姥爷的小卖部,买东西的生意也都被何文他姥爷的小卖部给“抢”走了。
虽说村里人少,消费能力有限,供销社里卖的东西也都是些低利润的日常用品和小吃食,但苍蝇腿也是肉。那会儿,何文他哥何寅的二姨夫买了一辆三轮车,去村南头蔡家铁匠铺焊了一个车篷,专门拉客往返于陈家村和乡里。有时遇着急事,也拉人进县城。去一趟乡里,要五毛钱,从乡里回来还得五毛钱。一来一回,就是一块钱。一斤酱油才三毛钱,去一趟乡里的钱,省下来能打三斤酱油,还能剩一毛,能买三块“小淘气”糖。
所以,像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这类的东西,不值当花钱坐车去乡里买。不去乡里买,村里只有供销社一个地方卖这些东西,即使人家比乡里卖得贵一些,但算下来还是划算的,就都到供销社去买。一个月算下来,“苍蝇腿”攒多了,竟然也能好好煮上两大锅肉汤。何文他姥爷突然插这么一杠子,开了个小卖部,一山有了二虎,关键是这后来的虎来势汹汹,人气旺,东西卖得还便宜。就连赵清明他媳妇都不去自家兄弟经营的供销社买东西,宁可多走七八十米路,去何文他姥爷的小卖部买。眼瞅着属于自家的两大锅“苍蝇腿”肉叫何文他姥爷给抢走了,赵清波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这不明摆着跟赵家过不去嘛。
赵清波跟赵清明抱怨说:“别人上谁家买,咱管不了,也管不着。可你家嫂子叫大壮打个酱油,还得翻来覆去嘱咐一定要去他老何家的小卖部打,这是啥意思啊?是,他家酱油一斤是比俺家便宜五分钱,可咱两家亲戚感情还赶不上这五分钱了?”
又说:“咱再说这个小卖部。这不明摆着是冲着咱们老赵家来的嘛。人家是何天林的连襟,开小卖部跟咱家的供销社对着干,拿屁股想也知道,肯定是他老何家出的主意,八成是何成军。人家就这么的挤对咱们,你是当大哥的,你就不管不顾,由着人家欺负咱?”
赵清明说:“那你想怎么着?这还不都是你自己把买卖推给人家的。别管人家开这个小卖部是不是老何家给出的主意,就算是,又能怎么着?又没规定村里只能有你的供销社卖东西,别人都不许卖。”
赵清波拉着脸从赵清明家出来,气呼呼回了自己家。赵清波坐在炕沿上,撕下一张阳历牌纸卷旱烟抽,抽完又撕下一张,再卷烟抽。一连从阳历牌上撕了五张纸,越想越气,起身到院子里拎了尿桶,去房后的厕所里掏了大半桶稀溜溜的大粪,里面还漂着百十来只蝇蛆。赵清波他媳妇问他拎着一桶稀大粪干什么去,赵清波没搭话,自顾自地出了大门。赵亮觉得好奇,也跟着他爸出了大门。
赵清波和赵亮爷俩趁着夜黑,大街上没人,去了何文他姥爷开的小卖部。小卖部早锁了门,何文他姥爷回家睡觉去了。赵清波一手拎着桶把,一手托着桶底,朝墙和门上使劲一泼,大半桶稀溜溜的大粪啪叽一声,泼在了墙壁和门板上。因为用力过了头,泼在墙壁和门板上的稀大粪溅回了一些,赵清波的脸上、衣服上都溅上了大粪汤。赵清波泼稀大粪的时候,赵亮从路边捡了几块石子,朝着小卖部的窗玻璃撇,把小卖部的两块玻璃打了个稀碎。打碎了玻璃还不算,赵亮躲开墙上的大粪,跳窗进屋,把柜台里的糖花面、麻花、“小淘气”、灶糖、瓜子连揣带捧,拿了一大堆。从窗里往外跳之前,又拿了两瓶黄桃罐头递给他爸,把柜台后边装钱的纸盒也一并递了出来。
本以为已经晚上快十点了,大街上不会有人,可不巧的是,偏偏何文他姥爷出现了。那天,何文他姥爷本来已经洗完脚,上炕睡下了。可睡下没多一会儿,突然想去小卖部里把卖东西的钱拿回家。以前,卖东西的钱都是放在小卖部里的,没人进去偷,他倒是也不担心有人去偷。可那天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应该去把钱拿回家,于是就提溜着手电筒去了小卖部。
何文他姥爷耳朵聋,赵亮拿石子砸玻璃的声音,他没听清。赵清波和赵亮因为太专心干坏事,也没注意有人朝他们这边走的脚步声。等何文他姥爷走到离小卖部不到十米远的时候,手电筒照过来,刚好照见赵亮在窗里给窗外站着的赵清波递装钱的盒子。
更不巧的是,何文他爸妈也出现了。何文他爸那天晚上在何文他二大爷家喝酒,酒没多喝,主要是闲唠嗑。两个人都是话痨,一唠起来就没完没了。要不是何文他妈去找,何文他爸还不一定在人家家里唠嗑唠到啥时候呢。两个人正从前街往家走,听见小卖部的方向有砸玻璃的声音,就紧跑了几步,正好撞见何文他姥爷拿着手电筒照赵亮和赵清波。
干坏事叫人家抓了个正着,赵清波赶紧给何文他姥爷赔不是,说自己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墙上泼了稀大粪,他明儿一早就去乡里买涂料给刷干净。砸坏的玻璃,他也明儿一起给安上。话说得倒还算诚恳,可依了何成军的躁脾气,没拿拳头狠削他一顿,已经是很克制了,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接受了道歉,非要去乡里把派出所的人找来。赵清波知道事情闹大了,去他哥赵清明家里,把赵清明从被窝里拽起来,叫他帮着跟何文他爸妈、他姥爷说说软话。赵清明大半夜的被吵醒,本来就很不高兴,听了赵清波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赵清明说:“这事我管不了。我先前都告诉你了,不让你去招惹人家。
你不听啊。现在倒好,出了事了,知道听我的话了?”
赵清波说:“哥,你不能不管啊。就是不管我,你也得管管你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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