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完参,刘憨回到冯伟国跟前,两手搓着手上沾的泥,说:“不好意思了,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
冯伟国说:“不打紧,不打紧。”
刘憨说:“冯大哥你也看着了,今年的参实在是卖不动。你看我这儿,不说是天天有人往这送参吧,可也差不多。卖出去的还没买进来的多呢。”
又说:“刚才那个姓吴的,俺俩合作有七年了。从他那儿收参,我是给的价最高的了。刚才给的啥价,你也听着了吧?”刘憨瞅着冯伟国问。
“听着了。”
刘憨说:“你那个字条上的价,我肯定是给不了了。要是按那个价从你那儿收,我得把我这个店给亏进去。”说完,回身让那个年轻女店员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冯伟国一瓶。
又说:“这么着吧,我刚才给那个姓吴的啥价,我给你多加两毛钱。你看咋样?”
冯伟国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又喝了一大口水。刚拧上盖子,又给拧开了,再喝了一大口水。
“这个价,太低了。要是按这个价卖,那俺们村还不得一下子亏得回到解放前了!”
刘憨说:“我这已经是给的最高的价了。不信你出去挨家挨户打听打听,别人价给的最高的,至少也比我这少一块几毛钱。”
冯伟国说:“当初我都跟村里人保证了,我还拿这些字条给大家伙儿看了。就是因为大家伙儿看着了这些字条,才都愿意跟着我种这东西。现在弄成了这样,我哪还有脸回村里呀!”说完,拍了一下脑袋,然后拍变成了抓,不停地抓着稀疏且杂了白色的头发。
又说:“我亏了也就亏了,自认倒霉。这连累了全村几百号人跟着我一起亏,别说是我这个村书记没法再当下去,就是村里都没脸回去了。”
刘憨说:“大哥,我也真的是帮不上忙。我也得养活一家老小。要不,我再给你加两毛。不能再高了。那天是真喝多了,才写的那个字条。要不是因为那个字条,我也不可能给你每斤加这四毛钱。要不你回去再想想?
要是行,啥时候往我这儿送,提前一天给我打个电话。”
冯伟国瞪圆了两只眼睛,说:“啥?都这个价了,还得自己送货过来?”
刘憨说:“不然呢?”
冯伟国说:“自己送货过来,刨去来回的油钱,算下来还没白菜贵呢。
这人参还是人参了嘛!”
刘憨说:“都是得自己送货过来。现在种这东西的人太多,往这儿送的还收不完呢,谁还愿意大老远跑乡下去收,遭那份儿罪。”
冯伟国不吱声,一仰脖子,把瓶子里的水干了,长叹了一口气,出门坐车回陈家村了。
冯伟国回了家,把家里的存折翻了出来,瞅了瞅上面的数字:七千五。
最多能够赔给两家。全村一百七十六户跟着他种了人参,现在手里的钱只够赔给两家,杯水车薪。不,或者连一杯水都没有,是滴水车薪。冯伟国他媳妇知道冯伟国拿着存折要干啥,说:“大家伙儿种人参赔了,也不能都赖你啊。你又没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干。今儿要是他们都挣着了钱,谁会把挣的钱分给你点儿?挣钱不给你分,现在眼瞅着赔钱了,谁赔谁自己受着。”冯伟国白了他媳妇一眼,说:“你个妇人,闭嘴。”冯伟国他媳妇觉着委屈,扒着门框抹眼泪。
“都听说了没?昨儿冯伟国进城打听人参价去了,这价还赶不上上回的两成。”赵清海他媳妇说。
冯野他妈说:“真的假的?不能吧?那不跟白菜一个价了。”
赵清海他媳妇说:“当然是真的。咱们可都得记着点儿,当初他冯伟国可是跟咱们拍着胸脯保证过的。咱们要是赔了钱,那可不干。得叫他冯伟国赔。”
赵亮媳妇说:“可不是。咱们费劲巴拉地干了五年,一分钱挣不着,连种子钱都给赔进去了。这谁能干!”
又说:“当初要不是听了村主任的话,俺家都打算种木耳了。你瞅人家何文他爸妈,种木耳年年挣钱。”
张森媳妇说:“你家那会儿打算种木耳了?”
赵亮媳妇说:“是呀,买木头的钱都准备好了。结果被村主任硬给拉着去种了人参。”
张森媳妇说:“俺家那会儿也打算跟何文他爸一块儿种木耳来着,也是听了村主任的话,才种了人参。”
这几天,大街边到处是三五一群、七八一伙的人在说种人参的事,都说原本是打算种木耳,这回种人参亏了,都赖冯伟国。当初何文他爸劝大家伙儿跟着他种木耳的时候,大家伙儿可都不是这样说的,一个个信誓旦旦只种人参,别的啥都不种。赵清波他媳妇更是跟冯野他妈、张森他妈说:“他们老何家种人参挣着了钱,现在不爱种了,凭啥也不让俺们种。这独食也不是这么个吃法的。还说啥往后种人参得赔钱。把大家伙儿都当傻子呢?俺家就种,种得比上次还要多。”那会儿真正听进去许富贵跟何文他爸话,有过种木耳想法的其实只有七八户人家。
赵清波他媳妇的话,还有大街上一群一伙埋怨冯伟国的话,一波接着一波传进了冯伟国的耳朵里。赵清波他媳妇还领着七八个女人到冯伟国家里撒泼讨说法,闹了一个多小时,直闹得嗓子冒了烟,才领着人回了。冯伟国坐在炕沿上,一口气喝了三个二两半杯子的六十度高粱小烧。心想,当初没把许富贵的话当回事,甚至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有那么一刻,冯伟国突然抬头瞅了一眼屋顶,他想找一根房梁,一根足够吊起他体重的房梁,然后随便找一根绳子,把自个儿往梁上一挂。都以死谢了罪,凡事也应该一了百了了。可惜没找着房梁。五年前人参下山,冯伟国赚了一个新房子,就是他眼下住的房子,抬头不再是乌黑的房梁和梁上的泥草,而是雪白平整的白灰棚顶。
冯伟国喝第四杯酒的时候,何文他爸进了屋。何文他爸说他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冯伟国酒劲上来了,两眼潮红瞅着何文他爸。
何文他爸那晚去冯伟国家之后过了七八天,一个外乡人开着一辆半挂车进了陈家村,把何文他爸前两天让村里人起出来的人参都给过秤装了车,价格当然是按照那天刘憨给冯伟国开的价。价格虽然还是那个价格,不过好歹送货的油钱给省下了。车开走以后,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何文他爸去找冯伟国,给冯伟国撂下十万块钱。冯伟国在村部给大家伙儿发钱,一边发一边咧嘴乐得鼻涕泡都粘到了嘴上。
原来,何文他大爷跟那个开挂车的司机认识,那个司机正准备去南方拉一车橘子回来,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深秋,橘子在东北下货快。可往年都是空车去满车回,白浪费去的油钱和多得离谱的过路费。正好陈家村出了人参的事,人参在南方又是紧俏货,便给出了主意,让挂车司机先按市场价收购陈家村的人参,回头送南方挣了钱,他给出主意和联系货应得的提成就不要了,把提成钱补给参农。见挂车司机有顾虑,担心一车人参砸在手里,何文他大爷便给做了担保,如果亏了钱,亏多少他给补上。没承想,这一车人参刚过了黄河就卖了个精光,价格比东北高出何止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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