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鸡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开会,一块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窑里。陶米儿的红薯窑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窑里去。窑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她从红薯窑上来,回到屋里,见二大睁着眼睛,那副拖不动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脸上。
〃 爹好些 ? “
她赶紧又把羊奶凑到他嘴边。他死白的嘴动动,想笑笑,又攒不足那么多劲,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见这回羊奶都给喝下去了,没漏什么,高兴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还是该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把脸。一面嘱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铜盆往窑洞外面走,还没出门,听见有人喊: 〃葡萄!葡萄是我!〃
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锁,就来拉门。
叫门的人又喊: 〃葡萄,我进来啦?〃
葡萄这才听出是孙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说: 〃是二哥呀!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一抬头,见少勇已从台阶上下来了。他是从矮门上翻过来的。幸好翻过来的是他,是个其他谁,二大又得死一回。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 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
〃你要去哪儿?〃 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坟。〃
〃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脸阴沉,两个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岁。
第九个寡妇 三(4)
〃死了还算啥敌人?死都死了,还有罪过?还不能去看看?〃 葡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说: 〃葡萄,他死了,我这辈子也搭进去了。〃
葡萄不动了,微微歪过脸,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见院子中间有堆没劈完的柴, 走过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这辈子相信革命、进步,早恨透封建落后,剥削制度。到了还是不叫咱革命、进步。〃少勇点上烟,抽起来。
〃谁不叫你革命?〃 葡萄问。
〃谁敢! 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 怀清是我主动请求政府枪毙的! 我还在通过关系跟我大哥联系,让他弃暗投明,从国外回来,争取立功赎罪。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的?〃 葡萄看着这个慢慢不太象少勇的人。她眼里,这个白净脸儿,带俩大黑眼圈的男人一点一点丢失了她所熟悉的孙家男儿模样。
〃我表态当然关键呀!那次监啸你听说了吧?那是一次反革命大示威!一个个审下来,没一个犯人说得清,就孙怀清一人招供了从头到尾的情况。不是他领头闹的还能是谁?〃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
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孙少勇,你走吧。〃
孙少勇没留神到葡萄的声音有多冷。他只看见穿着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光让他看看都是艳福。
他说: 〃咋了?〃
〃走了,就别记着这个门。〃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眨巴着,心里想他在哪里惹她了。
他说: 〃我这是为咱好哩。这么要求进步,部队还把我踢出来,我要不跟孙怀清划清界限,还不知道组织上给个啥处置哩!全国到处在肃清反革命,城里一个机关就有十几个人给打成反革命,都判了!
〃你咋还不走啊?〃 葡萄顺手掂起斧头。
少勇怕她这生坯子不知轻重,赶紧躲开几步,绕到柴禾那一边。她拎着板斧跟他过来,他再接着绕。绕着,他继续和她说道理。他说: 〃好歹我有把手术刀,哪儿都吃香,军队不叫咱进步,地方敢不叫咱进步?我和省医院打招呼了,他们满口答应要我去那儿当主刀大夫哩!……葡萄,可不敢!……〃
板斧已经从葡萄手里飞出来,少勇到底有军人的身手,双脚一蹦,让它从下头擦地皮过去。他回身抓起它,往磨棚屋顶上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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