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逐利的理性化还是逐利,比胡作非为好一点,或者说好很多,但不能代替康德说的精神“崇高”。一个人的道德要经过千锤百炼,是用委屈、失望、痛心、麻烦等磨出来的。把自己锁进一个孤寂庙宇并不是捷径。殿堂其实就在世俗生活中。心里真有了一个殿堂,才扛得起千灾万难。
孔见:以前的作家,包括现在国外的作家,通常能够公然地讨论自己的理想关怀,这体现一种精神上的坦率。但在今天的中国,这变成了一个最私密的事情,你现在也是避免一种直接的表达。这是为什么呢?
韩少功:我也赞成谈谈理想,但理想不是一种理论,一种观念,而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状态和实践过程,很难简化成几堂课或几次讨论。从低标准来说,理想是可以谈的。从最高标准来讲,理想又是不可以谈的。理想通常是个人事务,谈出来就可能强加于人,做起来就可能对异己形成压迫,这就是历史上理想总是传薪不熄,但理想主义的全###动又很容易成为宗教狂热的原因。上帝的事交给上帝,恺撒的事交给恺撒。恺撒要当兼职上帝,总是失败和可怕的,甚至难免血腥暴力。这样,我以为,理想教育功莫大焉,但一个人如果不奢望大家都同自己活得一样,又不必经常高调布道,常常需要节制和容忍。
孔见:从《爸爸爸》到《山南水北》,你的作品都有神秘和超验的成分,对世界做了一些超现实的想象。这些想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韩少功:文学中总是活跃着神话元素,因为文学常常需要超越经验的常识的边界,实现心灵的远飞。广义的神话,并不一定就是装神弄鬼,只是保留和处理更多的可能性,引导想象力向无知领域深入。一般来说,我不会写人变甲虫,像卡夫卡写的那种;或者写飞毯,像马尔克斯写的那种。我通常是实中写虚,常中写异,在常态中展现神秘,打击人类认识的自傲态度,比如在《马桥词典》中写到一个成天打农药的人:他渐渐适应了农药的毒性,因此成为一个毒人,到最后,被蛇咬一口反把蛇毒死,吹一口气也可以把飞蚊毒死。其实这里面有经验原型,又有超验的夸张和虚构,似真非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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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沿着实线画出一条虚线。
韩少功:生活是已知领域与未知领域的混杂。在写已知事物时,要给未知的纵深留下余地,留下童心、浪漫、超感以及想象力。
孔见:你到乡下生活好几年了,在农民身上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品质?他们当中有什么让你深为感触的事情?
韩少功:我不是对农民特别感兴趣,是对很多新派人士不感兴趣的事物感兴趣。眼下有些人,不过是多了几个小钱,多知道一些新玩意儿,就自以为是高等华人,实在很可笑。农民缺少一些新学知识,但并不缺少智慧。要知道,苏格拉底和孔子也没坐过汽车,更不懂得电脑和视频,但比眼下的一般白领都聪明百倍吧?曹雪芹没见识过五星级宾馆,但眼下哪个中国作家敢说自己比曹雪芹强?
农民也有知识,尤其有传统性和实践性的知识,只是这些知识在当今社会被边缘化,不被认为是知识。譬如老一辈农民大多懂得如何用草药,但这种价廉物美的知识资源一直被轻视。大多数农民对社会也有切实的敏感,不会轻易被新理论和新术语蒙住,把问题简单化。回顾中国的这几十年,左或右的教条主义政策都不是农民发明的,倒是由一些自以为高明的知识分子折腾出来的,而且一直在农民那里受到抵制。那么是谁更愚蠢?是农民吗?
附 录(3)
文明成长离不开大量活的经验,离不开各种实践者的生存智慧。看不到农民智慧的人,一定智慧不到哪里去。正如得意于自己高贵地位的人,内心里其实下贱,还在把金元宝特当回事似的。乡土文明当然也需要改造,但文明是一条河,不能切换,只能重组。袁隆平发明的杂交水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只能充分利用现有的物种资源,趋利避害,因势利导,择优重组。
孔见:你的意思是说,要在农民的意识深处去寻找文明的增长点?
韩少功:必须这样。任何成功的社会革新都需要利用本土资源,依托本土路径,外缘结合内因。农民群体确实有很多问题,比如“乡愿”习气,徇情枉法,就是民主与法制的重大障碍。但有些人攻击传统没说到点子上,或者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譬如说农民一盘散沙,缺乏组织能力,但以前传统的宗族、会馆、帮会、商号,不大多组织得很严密吗?现在很多大企业作假和赖账,缺乏商业诚信。但我观察农民“买码”,就是买那种地下六盒彩,事情本身很荒唐,但荒唐事居然做得这么大。他们巨大而复杂的支付网络却十分高效,各个环节都比较诚信,赖账的事偶有所闻,但比较少。还有一种“打会”,又叫“转转会”,相当于民间互助的融资制度,不需要书面合同,不需要法律公证,但几乎不出现纠纷。因此我们不能笼统地说中国人不诚信,说农民缺乏组织能力,而是要具体分析有关条件和原因。
孔见:与土地和植物打交道的劳动生活,在什么意义上滋养了你的心灵和文学?
韩少功:文人的知识通常来自书本,不是来自实践;是读来的,不是做来的。这种知识常常不是把问题弄清楚了,而是更不清楚了;不是使知识接近心灵,而是离心灵更远。恢复身体力行的生活,可以克服文人清谈务虚的陋习,把自己的知识放到生活实际和大面积人群中去检验。当然,身体力行的方式很多,下乡只是其中一种。通过这种方式与自然发生关系,与社会底层发生关系,会有一些新的感应和经验。你面对迪厅和酒吧,与面对一座山,感觉肯定不一样。在我看来,后一种状态会让你更脚踏实地,更接近灵魂。
孔见:现在,表现劳动生活特别是体力劳动感受的作品似乎少见,倒是描写商业消费和权力阴谋的越来越多。
韩少功:题材多样化不是坏事。但很多人享受着劳动成果却鄙薄劳动,深受权势的伤害却仰慕权势,有一种对权贵圈子流着哈喇子的窥探欲。文学不应该这样势利。
孔见:“文学”有偏于“文”者,也有偏于“学”者。你的文学给予人的更多是“学”的一极,是这样的吗?
韩少功:我没有多少“学”,也不大做学术理论的功课,只是爱琢磨些问题。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尤其是一个男性作家,缺乏思想能力是很丢人的。一味的情调兮兮神经兮兮小资兮兮,满嘴文艺腔,有点扮嫩和扮软。中国文学经过了政治挂帅的那一段,大家对思想啊理论啊较为排斥。那意思好像说,人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其实,人不思考,上帝更会发笑吧?试想想,不思考的人会变成什么呢?在历史上,因热心理论而失败的作家不在少数,因思想贫乏而失败的作家同样不在少数。极“左”时代那些失败的作家,并不是思想多了,恰恰是思想太少了,白长了一个脑袋,把当局的宣传口径当做思想,就像现在很多人把一个脑袋完全交给媒体和市场。
孔见:纯思想没感觉的思想是一种观念、成见。话又说回来,尽管你的作品追求理与情的融会,但也许是当代文学中具有思想能力的作家太少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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