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生平第一次绕着西安城墙走了圆满的一圈。
说是走,其实是坐城墙景区的电瓶车。大年初三,尚在六九乍暖还寒时节,天气却很暖和,春意格外张扬地弥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前一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将大年初一压在城市上空的沉沉的雾霾一扫而尽,才有了这难得的好天气。中午与父母吃过团圆饭,妹妹要带孩子去逛城墙上的灯展。我家就住在永宁门附近,与城墙近在咫尺,吃完午饭,回家也无事可做,我便与妹妹一同带着孩子们去城墙,权当消食。
今年号召就地过年的缘故,西安大小景区少有外地游客。大年初三的城墙,虽然人多,但拥挤程度我尚能接受。我在朋友圈看到,晚上的城墙,各色花灯亮起来后,游人挨挨挤挤,摩肩接踵。
城墙于我,太过熟悉,要不是无事可做,怎么也想不到“偷得浮生”的这“半日闲”,我会来爬城墙。春节期间的城墙,小南门至和平门一段,一路花灯璀璨,是灯展的举办地。城墙灯展,已经是古城春节的传统节目。记得我上小学时,有一次春节,走访完亲友后,父亲联系了他的朋友,带我们从城墙另一入口处上去,不用买票就可以看灯展。父亲的这位老朋友当时在城墙景区工作,所以可得便利。我妹妹同父亲一路,我同我妈一路,分别骑着自行车去城墙。可是到了那位叔叔说的城墙入口处底下,却四下无人,不见父亲、妹妹和其他亲友的身影。那时过年,讲究在家待着,很少会有人在过年的夜晚出来游荡。
那会儿又没个手机,我们娘儿俩就这么在漆黑的年夜里干等着,冷风灌进脖子里,越待越冷,我心里越等越怕。我妈脾气急,火气大,一气之下决定不看灯展,带着我骑车回家了。我清楚地记得,回家之后,我妈赌气洗起了衣服,等她衣服洗完了,气消了,我爸带着妹妹也欢欢喜喜地回来了。我妈刚消了的气又上来了,生气地质问我爸“死”哪儿去了,咋不见个人影。我爸一脸蒙,解释说崇德(父亲那位好友的名字)说在某某处等,没见我妈。我妈则信誓旦旦地说她带着我就是在此处等的。绕来绕去,是我妈弄错了地方——我妈一上路大脑就进入了不在线状态。城墙的灯展就这么第一次在我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逛城墙灯展,是初三那年。我的中学离城墙文昌门非常近,那时都是按片区入学,所以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多住在文昌门和和平门附近。初三的时候,班上的很多同学开始偷偷摸摸地谈起恋爱来,即便没有恋爱,每个人心里也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爱慕的男女生。我第二次上城墙看灯展,是同桌邀请的。那会儿年还没过完,但是已经开学,没几天,就到了正月十五。早上,我的同桌问我去不去看城墙灯展,他有票,我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晚上刚吃完饭,同桌就在门外叫我,我急急地跟爸妈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这次很顺利,几个同学一起去的,上了城墙,一路逛,一路说说笑笑,青春期的少年,看灯展太“老套”,不过是要有个社交的地方而已。我们一行几个人两两散开,其中有两对恋爱的男女朋友,一上城墙就自动脱离大部队,不知钻到哪儿去甜言蜜语了。走着走着,那几个没有恋爱的同学也“消失在人海里”,就剩下我和同桌两个人在流光溢彩的花灯里穿梭。我俩话都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反正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花灯上。同桌似乎有话想跟我说,正要开口,我说:“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往前一看,可不是,灯展在和平门戛然而止,后面长长的城墙一路漆黑,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同桌改了口,说:“那我们往回走吧。”我俩折返,一路无话。
第二天,前夜同行的朋友惊讶地对我说:“你俩怎么那么快就逛完下去了?”
这后来的二十多年,我再没有逛过城墙灯展。
二十多年,这座城市的变化太快。快到我以为自我出生起,它就是这个模样,没有变过;快到回头看这二十多年,才发现太多事情已经改变,不会重来。好在,有一些事,从未改变过。
带着孩子坐观光车逛城墙。车子在东、西、南、北门停留。用方位称呼四座城门是简便的叫法,实际上,这四座城门分别叫作长乐门、安定门、永宁门和安远门。
观光车一路低速行驶,时不时鸣一两声笛,提醒骑行者避让——骑行和逛灯展一样,也是城墙的保留传统,只不过骑行一年四季皆可,灯展则只能在春节期间目睹。我坐在观光车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完全没有陌生感的风景。
车子行到玉祥门,我指着城墙下不远处的“张骞出使西域”雕像,对孩子说,到家了。忽而想到,我这几十年的生活,居然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墙的陪伴。我的童年是在文昌门外的文艺路附近度过的,三岁那年趁我爸不留意,牵着妹妹出去玩,一走就走到了文昌门下。幸亏当时一个国营食堂的大叔警惕,见两个小孩子没有大人陪伴直往前走,赶紧叫住了我,这才避免了我和妹妹走失的可能。我妈说,她下班回家见到两个孩子不见了,满大街找,到处找都找不到,人都疯了。1997年,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我爸那年刚调到新单位,按说分房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家。我妈找三姨父帮忙,挤着挤着给我家分了一套单位旧房,三楼,六十来平方米,好歹住进了楼房。新房离老屋很近,就在南门脚下,我家也就从文昌门移居到了南门。2000年,我上大学。说起来有意思,我特别想上大学的念头是1998年读高二时才有的。1998年,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大学生示威游行。大学生们要经过城墙最重要的门——永宁门,即南门,然后才能前往省、市政府所在地西华门。大学生经过南门时,我正好在家门口的小店买东西。大学生们举着横幅,一路高喊口号,此情此景让我这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心潮澎湃。看着历史书上五四运动时学生抗议的图片在眼前真情实景地再现,哪个热血青年能不热血上涌?我眼见着游行队伍从我身边经过,进了南门,心里第一次升腾起对“大学生”一词由衷的崇拜和羡慕,第一次想要成为大学生中的一员,享受那份自由和自豪感。2000年,我总算如愿以偿。
老实讲,第一次进入大学校园,我的心里非常失望。
学校坐落在城墙的西南城角,属于市区黄金地段,也因此,它的校区非常小。我梦想中的大学是要坐上火车,带着梦想,不远千里奔赴的目的地。然而因为我妈不愿意让我“带着梦想”,我放弃了历史学;不愿意一个女孩“不远千里”,我又放弃了第一选择——云南大学。9月报到,我拎着行李,怀揣着缩了水的梦想,坐着21路公交车来到学校。仅仅四站路,我就下车到了学校,你能想象这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有多么失望吗?我很后悔报志愿之前,没有到校园参观一下,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报考这所大学——尽管它是211院校。我在城墙的西南城角旁学习生活了四年,就连彼时的男友,家都在建国门。城墙就像一个紧箍咒,箍住了我二十几岁几乎所有的雄心和梦想,约束着我的行为,并使之成为我生命的底色。现在想来,我读研时的男友是江西人,毕业后去了广州、深圳,后来落脚上海,如今在杭州创业。也许我看重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如此丰富、奋进、多姿多彩的生命底色。我的色彩,就像他讲到下火车后第一眼对西安这座城的印象一样:灰色。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墙,灰色的人。
2008年至2010年,我完成了就业、结婚两件人生大事。单位坐落在市区黄金地段,所以自然而然地,办公室离城墙很近。这回,我的生活半径从城南移到了城北,从永宁门一路向北,来到了安远门。其间反反复复,单位的办公地点最终依然留在城墙脚下。丈夫婚前就买了房,婚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房子在玉祥门附近,每天上班时,我都能经过张骞像。坐在车里,看着张骞,想象着他远赴西域的种种经历,思潮翻涌,表面却波澜不惊。
就这样,几度春秋,我依然没有离开城墙。二十几岁时的激情和梦想,是否已经被灰色的城墙禁锢?我不知道。我想,在古城成长起来的人,恐怕对这座城的情感都在逃离与留下之间不断做着选择。我的很多外地同学,对西安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没有颜色的一座城市总是少了点活力,大唐不夜城璀璨的夜灯也冲破不了沉重的、灰色的历史感。然而在西安求学生活多年后,当他们要离开西安时,今后在其他城市的日日夜夜,他们又都会时时想起西安,想到它沉重的灰色。我没有离开过西安,没有离开过灰色的城墙,我的心里只有它对我的束缚,即使今后或许因机缘得以生活在其他城市,我也会带着城墙一起离开。它已然注定不会消失在我生命中了,因为我就是它,它就是千千万万个我。
我与我周旋久矣。直到绕了城墙整整一圈后,我才意识到,它对我生命的影响,早已浸润肌肤,只是我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当我指着张骞的雕像,对孩子说快到家了的时候,另一个我毫无征兆地突然跳出来,在我对面站着,看着我。那一刻,我知道,我这辈子都逃不开这座城了。我不愿意面对的事实终究会面对面地告诉我,所谓宿命,是人生每一道关口的选择成就的。与其自我纠结,不如坦然接受自己的选择。你看,灰色的城墙装点上火红的灯笼,有多美!你还可以选择在生命的底色上,涂上一两笔鲜艳的色彩,为它点缀,为它增色,而不必舍弃它。
万物复苏。城墙脚下的环城公园修葺一新,迎春花都开了,黄灿灿的,映着灰色的墙体,既不夺走城墙稳重的个性,又兀自芬芳,多么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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