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部队时,被分配在边防团直属分队新兵连集训。集训结束,我会就地留在高原,在团部直属连队,比如说,在警卫连或炮兵连。那样我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当然,也就不能讲那么多关于明铁盖的故事了。
但是,就在我到直属新兵连的第二天,我被班长叫到连部。据说,在前一天,负责边防守卡的第一边防营和第二边防营的干部到团部抗议,说边防生活寂寞,而思想活跃的城市兵都被留在了团部直属连队。他们提出来各自要挑三五个过去。
这样,我便被挑到二营。
来接我的是二营新兵集训连的指导员。他叫吕显忠,微胖,五官端正。
我被插入二营新兵连七班。与团直新兵连相比,二营的条件差得多。在团直我们住的是边防团新修的招待所,房子虽然简陋,但墙是白的,有像样的床,屋里很干净。
而二营新兵连住的是团部后勤的一院旧房,七、八、九三个班住在羊圈的接羔房里。我们的屋子很暗,尽管经过打扫,墙角还是有羊屎。经过冬宰,大批的羊被杀了,一部分被困在前院的一角。我们的床板是用土坯和柴棍支起来的。而且房子太窄,以班为单位睡觉实在拥挤。厨房不像团直新兵连设在屋里,而是设在院子露天里。做饭的是一名湖北籍老兵,他快要退伍了,因此他很高兴,散漫而不负责任。他给新兵打饭时,愿意打多少就打多少,高兴时多给你打点,不高兴时揪住耳朵叫你把已经打好的饭菜再倒回锅里。胡闹时,他甚至把羊屎和干豆豉混在一块给新兵炒菜。新兵连是临时单位,干部也对他无可奈何。
新兵训练在河滩草地。墙外有一口井,我们每天到冰冻的井边打水。草滩那边,是冰冻的塔什库尔干河。河那边是驼色的远山。河的下方,慕士塔格冰山雄伟瑰丽的身影矗立远空。
太阳永远灿烂,浓重的烟云从冰山蒸腾而起,又千里万里地飘开,拉出望不断的烟带……
每日里,小小县城公安支队的奔马拖着水车去河边拉水。
而黄昏,饭后到熄灯号吹响的那一段时间,我喜欢独自坐在围墙外墙根,隔着冰河眺望远山。我的思绪在远方。
这时,塔吉克少年骑着马从冰河归来;晚归的羊群里,塔吉克少女火红的裙裾进入我的视野;河边土屋里手鼓嘭嘭敲响;土屋外草地上,虔诚的穆斯林开始跪拜真主……每到这个时候,愁绪从我的心底无端地涌出。
这样的一个黄昏之后,是一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训练,在一次次口令的约束之后,我会无端地恼怒。我终于因为训练中的一点小事和同班的一名战士吵架,继而大打出手。结果是我无视连长的命令离队。回到宿舍,我以为等待我的是一次严厉的批评,愧疚让我自觉地动手整理内务。让我惊讶的是,指导员惴惴不安地跑进宿舍。他跑得有点急,微微喘着粗气。他蹲在我面前,按住我正在扫地的手,说:“不要扫了,是不是心里难受?”我没有吭声。“是不是在想家?”他和蔼地看着我,“不必难过,我不会批评你。不要训练了,下午也不要去。我跟你说,团里正在准备一次全团新兵文艺汇报演出。我了解你的特长,你就在宿舍里给我们编一个文艺节目吧?短剧、快板、诗朗诵都行。”
说来可笑,我那时对部队还很不了解,却用了不到一个钟头写成一首长诗,全部的句子现在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内容很空。有一句记下来,是:“在慕士塔格冰山下,走过我们骄傲的骑兵!”诗交到吕显忠手里,他看了皱皱眉头,突然呵呵地笑了,说:“算了,还是我来编一个三句半吧,这玩意好接受。”演出是别人的事,他交给我的另一个任务是代表全团新兵写一个发言稿。发言稿送到团部审查时只字未改,他很满意。
两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分兵时我自然被吕显忠挑走。那天,我们半夜出发,经过半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的行车,在派依克冰谷对面的雪冈,我第一次远远看见明铁盖冰山。汽车在山腰简易公路上爬行,公路上覆盖着雪。“我们的卡子!我们的卡子!”吕显忠突然激动地欢呼。我极目远望,什么也没有。
雪谷笼罩在死一样的寒冷里,只有冰山巨人用脚趾在雪地上划下的一抹土色的印痕。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就是我们的哨卡。没有人响应吕显忠,一丝尴尬的笑凝固在他的脸上。冰山给那十几张比我还年轻的脸抹上了寒意。
毕竟是冷酷的现实:那几块土坯一样散落在冰谷里的土屋就是我们的家!至少有三年时间,我们的青春将在这里度过!
吕显忠不安地看看我们大家,我甚至觉察到一丝愧疚落上他的眉梢。
我很快知道,他真正的职务是明铁盖哨卡的副指导员,而且是刚刚从排长职务上提拔起来的。而他从战士提拔为干部,全仗那些年在文艺宣传队搞文艺演出。他模样好,嗓子亮,普通话标准。
他很快在连队里显出尴尬。原来此时的边防连,干部们已不太瞧得起那些靠演出获得提拔的人。连队干部差不多都有自己保留的一手,比如说,射击,枪打得很准;或者拼刺,动作到位;或者战术演练,指挥得很得体;哪怕投弹投得远也行;或者队列很好,能走出漂亮的小正步。而吕显忠这几方面都不太行,再加上干部们也有老乡观念。而在我们哨卡,干部中以河南人和甘肃人居多。只有吕显忠和电台台长冯炜是河北承德人,一个是思想政治工作者,一个是后勤。
他很快就探家了。在他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越来越感到连队干部中有人对他的鄙薄。特别是连长,他是经过1963年大比武的,军事很过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由此产生了隔阂,总之,他们说不到一起。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我几次看见连长进屋,吕显忠赶快找个借口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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