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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看蓝天(第1页)

小时候的天是蓝的,是什么样的笔都画不出的蓝。小时候的山村是人和牲口、家禽生活的地方,农具从不闲置,即使到了大冬天,挂在窑面子上的农具也不会生一点锈,阳光照在刃上就闪出几道亮光。

小时候的生活方式是与土地有着密切关系的,不可分离,也无法分离。很多人说黄土地是贫瘠的,说这片土地的贫瘠养活不了这里的人。而事实是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尽管活得很难很苦,但是一辈一辈地活下来了。活下来的唯一依靠就是这片土地的深情馈赠。

种庄稼、干农活就成了这里所有人都得掌握的生存技能。

学校在前村,放学后的家庭作业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能完成,剩下的时间就是跟着家人去庄稼地里干活。暑假是漫长的,也是一年中跟着父亲上山干农活最多的时候。陕北的夏天不下雨不刮风的时候,太阳盯着晒。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运动,安静地忍受着太阳的烈焰。黄土很烫,赤脚走上去,脚指头缝里挤进去的土烫得好像随时能冒出火,让人恨不得立即把双脚插进冬天的冰窟窿里。

我最喜欢后湾村旁边那座叫黄米山的高山,向南的山坡上有我家的三亩地。坡地不适合种谷子,谷子苗距远比洋芋、黑豆密集多了,谷苗之间的间距不到一寸,因为锄草的时候挖起来的土疙瘩落下去,会将下面的谷苗埋掉,因此这样的坡地上只适合种洋芋和黑豆,因为洋芋和黑豆苗间距大。而作为陕北最重要的农作物——谷子,只能选择比较平整的地来种植。谷子脱壳就是小米,小米跟陕北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其实是一种文化的相辅相成。陕北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地域名称,而小米是养活陕北人的主要粮食。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来食物(大米、白面、鱼肉等)和文化虽然已融入陕北,但至今无法让这里的人全盘接受,每一个陕北人每顿饭必然先用小米粥垫底,然后再吸收其他食物。当然就文化而言,不管是古老的,还是先进的,都必须以黄土文化为载体。其他文化的介入,必须要以黄土为底色,方得以发展。如同做人,必须以诚实、厚道铺底。

陕北与小米的属性便明确了!

我家的那三亩坡地年年种着黑豆。黑豆产量高于黄豆,那个时候只追求产量,不追求粮食的口感和营养。那个年代以填饱肚子为目的,有品质的生活,那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而那个年代人们的肚皮从来都是扁的,里面装着苦难积累起来的杂粮粗饭。坡地上种黑豆是大家共同的选择,我家地界靠右的坡地上也是年年种着黑豆,而靠左的那边是山崖,足有二三百米高的山崖下面就是后湾村。

从后湾村上山到自己地里,要在一条羊肠小道上绕来绕去拐好多弯。陡峭的山路上长年有扛着农具或背着庄稼的人上上下下走着,即使到了大冬天,也会有人赶着羊群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山路被人的脚和动物的蹄子踩得犹如石头一样坚硬,黄土小路被踩得发白。站在对面的山上看,羊肠小道如同一条白色的绳子捆着大山,而这样像绳子一样的羊肠小道捆绑着陕北的每一座大山。羊肠小道,成了把陕北人的命运和大山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最结实的绳子。

跟父亲到后湾村上面的老雷峁上种、锄、收黑豆的春夏秋三季,看到的蓝天是最好的蓝天。春天的蓝天是俯下身子的蓝,是春风吹不散的蓝。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在山坡上种下一片黑豆,黑豆会在一场春雨后长出有两片叶子的小苗。夏天的蓝是白云映衬着的蓝。地里的黑豆长到半尺高,正是除草的好时机,父亲会选一个日头火毒的时间带我去除草,这样被锄下的草被晒干,就不易活下来。而到了秋天,蓝天是很高的,抬头望去,这片辽阔的蓝虽不能触及,但能嗅到它的味道,这味道是清风的味道,是收获的味道。父亲会选择一个雨后的日子带我去收割黑豆,雨后的黑豆没有了干枝棱角,不扎手,拔的时候手掌不会被弄破。

暑假在盛夏,与父亲一起去老雷峁锄地。正午毒辣辣的阳光让光着上身的父亲和我的双臂与背部迅速脱了一层皮。父亲说到山崖边的那棵老椿树下歇一会儿,我和父亲并排躺在树荫下休息。软软的黄土是热的,很快吸干了身上的汗水,我们的身体渐渐舒服起来了。父亲开始抽他的旱烟,一股浓浓的烟带着呛人的味儿掠过我的面部,然后升到天上去。我双目看蓝天,看天空中飞过的鸟,一直看到那一缕缕与白云相近的烟散尽于视野中。

陕北的山是滚圆的山,像一个个泥捏的摆放在一起的玩具。这种摆放有序而不凌乱,山与山之间隔着的沟壑宽窄基本一样。沟底偶尔会有一条小溪流出,那么这条沟里就会草木茂盛。这里的山壑因缺水长期裸露着黄土,若能遇到水,就会十分夸张地长出一片青绿。其实土壤里的养分是充足的,只是没有水的滋润而辜负了这片土地的厚待。

不是每一座大山都有名字,与庄子相邻的和被耕作的山才会有名字。这些看似相同的山总会被这里的人发现不同之处,发现的不同点就是被命名的理由。比如:山顶如圆规画过的半圆一样的山,取名为圆头峁;山形有点像老鹰的嘴,取名为江嘴沟;山体有点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取名为石沟梁;山形有点长的叫跑马梁;山体的一侧有塌陷的山叫塌崖沟。陕北人是以象形的意义来给这些大山取名的。

与父亲在椿树下睡一觉,也叫歇晌午。歇晌午就是午休,这样的午休对于父亲而言就是侧躺在地上抽几锅旱烟,然后小眯一会儿。而对于我来说,闻着父亲的旱烟味怔怔地盯着蓝天,看看天空中出现的所有东西,想想天空最高处究竟藏着什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每一次凝望,我都会带着这样的好奇心而慢慢入睡。山风从沟底徐徐吹来,整个人在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中享受大自然带来的惬意和舒畅。

这个晌午很漫长,根本就不会离去。于是父亲叫醒熟睡的我,继续锄地。酷热的天气里,我们的身体忍受着太阳的暴晒而再次大汗淋漓,水分迅速流失的身体一再提醒我们需要补充水分,口干舌燥的父亲打发我提着一个陶罐到山下的麻花沟提水。麻花沟有一汪山泉水,泉水清澈凉爽,是周围山上劳作者取水的唯一水源。我撂下锄头兴奋地冲下山沟来到水边,水里长出像马兰花一样的芊芊水草,有好几个人正在舀水。我正要蹲下舀水,看见一条花红蛇在水草间游动。猛然惊起的我被吓得不敢再去舀水,旁边的老王笑着说,娃娃,没事,有蛇的水更解渴。说毕,他双手掬起一捧水喝了下去。

父亲喝到了我提的水,他抬头望了望天说,老天爷不下一滴雨,是要咱们的命啊!

十年九旱似乎成为这片土地的宿命。田地里的禾苗经不住太阳的烧烤,看上去像丢了魂似的耷拉着脑袋,好在有夜晚可以使这些禾苗恢复元气。庄稼在昼夜更替中一张一弛地在大自然中活着,等到了秋天的那场雨,然后献上饱经风霜的果实。

如同这里祖祖辈辈的人,在自然环境中就这样生生不息。

陕北的夏季是难熬的季节,父亲的感慨道出了那个时代所有陕北人无奈的痛苦。一滴雨也不下,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断流,龟背一样的河床揭发了太阳的罪状,包括山上的草木和在清晨去吸吮草叶上露水的鸟都可做证。

麻花沟的这汪清水没有干涸,村里人认为是老天爷给大家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

到山顶去看,正对面是圆头峁,后面是江嘴沟,沟里有大坝,右边是石沟梁,左边是老雷峁。老雷峁是一座有故事的山,传说山上有一只成精的狐狸,它不偷吃鸡,也不吃别的肉,只吃野果和草根。有人看到它在一片谷子地里跳舞,也有人看见它在一座山头像猴子一样搭手瞭望。村里有一个猎人,拿着自制的土枪去老雷峁打野兔和山鸡,当他瞄准一对野兔母子,就要扣动扳机时,这只狐狸疾速从眼前跑过,受到惊吓的野兔逃窜了。气急败坏的猎人端起枪就向狐狸开火,狐狸一闪而过影子都没留下。没有击中狐狸的猎人一把将枪扔到地上,望着狐狸消失的山垭口大骂,说迟早要消灭了这只狐狸。猎人连续几天到老雷峁找狐狸的踪迹。他给土枪里装足火药和子弹,只要发现狐狸就会将它一枪毙命。村里有人说,那狐狸已经修成精了,你不会拿下的。猎人说,就是成精了,我也要想办法拿下,不信你等着看。有年长者说,狐狸是神灵派来的,不要不识好歹,干这种坏事。猎人听不进去,他心想,这狐狸坏了自己的好事,就是庸俗之物,不会成精的。

第三天的时候,猎人的枪走火,把自己打死了。年长者痛心地说,你是一条命,那对兔子母子是两条命啊!活在世上,人跟兔子是一样的,你要吃饭要活命,它们也要吃草要活命。

凭什么你能活下来,它们不能?凭什么你去杀它们,它们就不能受到狐狸的保护呢?

因此,狐狸成精的事儿越传越远,几十年来老雷峁上的狐狸没人敢动。至于狐狸是不是真的吃草吃野果,大家没有半点质疑。村里的鸡隔三岔五地被不明动物在夜间叼走,有些人认为是狐狸干的,但是没有人愿意说出来。

我在山上望蓝天的时候,多次看见一些白云像狐狸,在天上游动。一次我指着一朵像狐狸的云彩让父亲看。父亲抬头望了望说,这是咱老雷峁的那只狐狸上天了,它成精变成了白狐仙。

父亲的话太具有文学色彩了。独特的地域文化使这里的人有了非凡的想象力和艺术细胞,他们不仅仅在山上唱信天游,更爱在抬头望蓝天时把内心的一些诉求,以浪漫的手法付之于天空中游动的云彩、空中的飞鸟和地上的树叶等。

我和村里的人都爱上山看蓝天。每当站在一座山的高处抬起头,就会感觉到四周群山滚滚而来聚在自己的周围,与自己一起抬头望蓝天,望蓝天上偶尔轰隆隆飞过的飞机和偶尔见到的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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