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七岁时从一个小县城嫁到后湾村,那时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土改时期。当时城里人比乡里人穷,穷得连野菜谷糠都很难吃上。因此她的父亲决定将她嫁到距离县城七八公里以外的后湾村。出嫁的那天,老父亲对哭哭啼啼不想离开县城的她说,不把你嫁到后湾村,会把你饿死的,今天嫁你出去,算是救你的命哩。
逆秀延川而上五六公里,从右边拐进去,是一条狭窄的深沟,公路在一条小河上面的山崖边上蜿蜒盘绕。沿这条弯路再走三四公里路,再右拐,便是一条要斜着身子才能进去的更窄的山沟。沟的两侧是高耸的连体大山,像两扇顶着天的大门,门缝便是抬头望见的那条蓝色的天和脚下这条羊肠小道。似乎要憋着气才能从这两扇大门的缝里走到后湾村,生怕自己的呼吸将大门碰倒。这样憋着气走到后山里,那两扇大门打开了,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圆形的平坦之地上有一汪清水,水里长着水草,有几排老柳树,树上有很多鸟窝。大山在这里从两扇门的造型演变成围墙,把这个住着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围得严严实实。这时便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因为后湾村终于到了。
村里住着一个甄姓家族,一大家子人祖祖辈辈看好这里的风水,从不迁移。这里的确是个好所在,外界干扰极少,日子过得安宁。这是一个善良的家族,崇尚文化,敬畏土地,祖祖辈辈耕读传家,经营下了丰厚的家产。这个大家族的人总能以不同方式做一些惠及乡邻的事儿,比如修路、救济、评公道、树正气等,被乡邻称为“善门里家”。不料在某个特殊时期,这个家族的财富一夜间被彻底摧毁,他们的物质失去了,遭受了极大的摧残,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家族传承下来的读书耕作习惯。
她嫁给了这户人家排行老三的儿子。当时她的公公经常被拉出去批斗,身心被折磨的公公实在受不了这种打击,他带着先天性耳聋的四儿子,也是他最小的儿子,从崄畔上跳下去自杀了。奇怪的是,小儿子掉在半山腰被一棵老杜梨树挂住了,没摔死。她的丈夫写得一手好字,人长得帅气俊朗,尽管一身布衣打扮,但英气十足。她的小名叫三鬼。陕北人兄弟姐妹的排行,是按照大小顺序排列,称呼的时候很多要加个“鬼”
字,老大就是大鬼,老二就是二鬼,以次类推,这样一直排下去。那个时候一家生养十个以上的孩子不足为奇,排行最后的,那就叫侯鬼,“侯”在这里的意思是最小的。有意思的是,陕北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小名要用这个“鬼”字,原因是当时几乎是空白的医疗保障无法让每一个婴儿存活,因此有的人一辈子生了十多个孩子,但是能活下来的很少,一般家庭能保住一半就不错了。这里人之所以迷信,是因为相信如果孩子长得可爱可亲,就会惹来魑魅魍魉把孩子的命夺走。为了能让孩子活下来,于是他们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尽量把孩子的名字起得难听些,比如:茅板石、茅勺、丑子、癞小、秃小、四不像、大忽闪等。给名字加个“鬼”字,则是希望魑魅魍魉误认为这个孩子长得丑、脏、臭,或者是个鬼之类的,这样那些恶鬼野魂就没有胃口,不会伤害孩子了。
她叫三鬼,说明她在家里排行老三。
三鬼嫁到后湾村后,很快适应了大山深处孤寂、平和的生活。她随丈夫出山劳作收获,回家悉心伺候婆婆、照顾子女。
日复一日,她天生热情、善良、勤快,在这个大家庭里树立起了很高的威望。她生下的五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和她的丈夫长期以来有一个共识,就是要好好培养子女,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在那万般艰苦的年月里,许多家庭都拿不出钱供孩子读书,但他们宁愿少吃饭都没让一个孩子辍学。她的一个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从事了很体面的工作,成为这个村里第一个进入公家门的人。村里人羡慕,祖祖辈辈在庄稼地里刨饭的人,能有自己家族的人跳出农门,吃公家的饭,一村子人都觉得脸上有光。受到启发的村人们,再也不敢耽误孩子的前程了,他们学着三鬼培养子女的方式,砸锅卖铁供孩子们读书,试图改变孩子们的命运。
随着时代的变化,外来人口的迁入,后湾村原本宁静而祥和的风气正被许多新生事物打破。那些在煤矿上班的工人,大多带来了他们的家属住在村子里,不同口音、不同习性的人聚集在一起,就会有很多问题和矛盾产生,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几乎发生在后湾村的每一处。后湾村的老户原本宽容忍让的性格,正被这些外来的人挑战着。三鬼一再安抚着那些脾气急躁的族人,担心他们跟外来的人发生冲突。
有一次,外来户的几个孩子到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边玩耍,几个撒野的孩子竟然给水井里撒尿拉屎,这个举动惹怒了村里人。这口水井养活了这个村子的几辈人,村里男女老少从来都是对其心生敬畏、倍加呵护,每到过年都要给被喻为白虎的石磨、喻为青龙的石碾和这口水井贴上春联,敬上供品。
在村里人看来,石磨、石碾和这口水井是保证他们过上好光景的神物,神圣不可侵犯。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找到这几个孩子的家长,要求他们把水井里的水全部舀出去,并好好把水井洗几遍。有一个孩子的家长对他们的要求不屑一顾,冷冷地说,孩子不懂事,又不是我们家长让他们去干的。三鬼发话了。她说,孩子不懂事对着呢,你不懂事就不对了。我看你一个大人说的话,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娃娃说出的话。那人脸红了,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对三鬼说,那是几个娃娃到水井那耍了,又不是我一家的,你凭什么拾掇我一个?三鬼说,人家娃娃的家长都愿意洗水井,只有你一个人跳出来放冷话,你以为你是好汉,你比别人厉害?那人一转身走了,来到一棵大树下,一屁股坐下抽起烟卷。这让在场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两三个年轻后生过去一把将那人拉起来,呵斥着、推搡着让他跟其他几个孩子的家长一起去洗水井。那人一甩手又走开,三鬼上前扇了他两个耳光,大骂道,你这个孙子,赶快滚出后湾村!三鬼的这一举动惊呆了大家,三鬼的丈夫能理解自己老婆的这一举动,他知道三鬼从来都是爱憎分明,外柔内刚。三鬼骂道,那么好的一口井子,被糟蹋成这样,你就不是个人种子,是个没教养的东西!三鬼说完,便来到水井处,跟大家一起把水井洗了好几遍。
村里的风气日渐衰败,那些外来的人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按照这里的规矩生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习性。来自各个地方的煤矿工人,拖儿带女地来了二三十号人,住在这个村子被遗弃了的土窑洞里。他们有的喜欢唱戏,有时候半夜里高喊几句,搞得满村子的狗叫个不停;有的喜欢武术,把村里的几棵老柳树打得脱了皮;也有的喜欢喝酒,喝醉了到处乱跑。一个冬日里,一个嗜酒如命的外来户从煤矿上下班回来后,提回一塑料壶的散酒,有十来斤。他吃完饭独自一个人坐在炕头喝酒,下酒菜是酸白菜。只见他把酒倒进老碗里大口大口地喝着,又大口大口地吃着酸白菜。近二斤白酒下肚后,他的喉咙和胃像被火烧一般,痛苦不堪。妻子大惊,忙拿凉水给他口里灌,可是根本不顶用。这个人大喊大叫、满地打滚,不一会儿就死去了。被惊动的村里人纷纷来了,村里年长者说按照本地乡俗,外地人死在自己村子里,不能把尸体停放在村子里,让把尸体赶快移出村子,不然死鬼冤魂会留在村子里伤人的。那人的妻子带着不到两岁的小孩,根本没办法操办丈夫的后事,无助地坐在丈夫的尸体旁哭着鼻子。三鬼过来了,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悲痛也很无奈,她心里明白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很不容易,更明白这户人家没钱,买不起一口棺材。于是她跟丈夫商量,把给婆婆做好的那口杜梨木棺材借给他们用。三鬼和丈夫心里清楚,说是给别人借用那口棺材,其实是赠送的,这一口棺材最少也得一棵百年杜梨树的木材才能做成,那孤儿寡母的外地人不可能还得起。三鬼在村里有感召力,她召集来村里的人,第二天就把那个喝酒喝死的人埋到村外的一片野地里。
三鬼的丈夫也在煤矿上干着,能经营持家的三鬼攒下了能够在出了沟岔的一块平整的地里修建砖窑洞的钱。他们在一年的开春之后建了三孔砖窑洞,离开了后湾村。这让后湾村祖祖辈辈住着土窑洞的人们有点羡慕,村里的人纷纷迁出后湾村,住到三鬼家周围。没几年,一个新的村子在这里形成了,住着的人主要是后湾村的人,一些外来户挣下钱后,也在这里建了砖窑洞,安家落户在这个被取名为甄家沟的村子里。
村子向阳,沟道宽阔,门前一条路贯通南北,村人出门赶集方便了很多。三鬼的婆婆早早就双眼失明,被公公带着一起跳崖的弟弟因命大,被杜梨树挂住没摔死。三鬼心里一直觉得婆婆和这个先天性耳聋的弟弟是可怜人,平日里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她是一个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肉剜一块给别人吃的善良人,如果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她从来不会自己吃掉,总要喂给婆婆和弟弟。有一次,她生病了,村里的人和亲戚来看望她,给她带来水果、挂面等食品,她自己没舍得吃一点,全部留着给婆婆和弟弟吃了。丈夫和子女因为她总爱施舍别人而亏待自己,多次劝说她。有时候在外的子女给她买回有营养、好吃的东西,她就瞒着丈夫和子女给村里可怜的人家一口气送完。丈夫无奈,后来就不再吭声,任她去做。丈夫知道,如果家里有点好的东西,她不送出去,会一晚上急得睡不着觉,甚至会生出病来。后来子女也没办法阻止她,每次回来带东西的时候就多带一份,一份是让她送别人的,一份让她留下自己用。三鬼满口答应,等子女走后,又是一口气送完。子女说她,能不能不要亏待自己,多为自己想想?她却说自己嘴里身上又不缺,村里那些人更可怜。
她的善心已经发展到不可置信的地步。她看见有人从门前走过,便会拿出家里能吃的东西塞给人家。有人要来家里串门,她在别人不知不觉中就生火做饭,硬要让别人吃饭。她做好饭端给人家,还没等人家把一碗饭吃完,赶紧又舀一勺子加进去,有时候弄得人家都吃不下去了。
婆婆八十多岁了,瘫在床上。三鬼每天给婆婆端屎接尿,勤换衣被。有时候丈夫都觉得衣被换得太勤,就说妈的衣服穿不破,硬是让她洗破了。三鬼说天天给换上,婆婆身体会舒服些。婆婆去世的前几天不吃不喝,三鬼心疼地用温糖水一点一点地喂。她说婆婆多活一天,就是全家的福气。婆婆咽气后,她大哭一场,边哭边说,婆婆一辈子是个苦命人啊,来到世上没享一天福就走了。村里人劝三鬼说,你的婆婆享福了,有你这样世上少有的好媳妇,享大福了。
弟弟年近四十岁了,个头瘦小,说话含糊,耳朵啥也听不见。三鬼四处张罗着想给他娶个媳妇,就是没人来。三鬼说弟弟也是可怜人,活在世上啥也没经历过,她把弟弟照顾得干干净净,总是买了新衣服给他穿上。弟弟智商不高,说话做事常常惹得别人笑话,村里有一些人专门逗弟弟,看弟弟的洋相。
三鬼知道后就去收拾那些人。一次,弟弟又被别人挡住取笑。
三鬼远远看见后,快步过去大骂那几个人欺软怕硬,没同情心,也没教养。那几个人知道三鬼的厉害,灰溜溜地走开了。
村里人开工修建窑洞和平房的时候,三鬼就会把自家菜园子里的菜摘几筐子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要是遇到婚丧嫁娶,她从头至尾一直要帮忙,即便累得实在不行了,她也不会缺席一天。三鬼的善心和热情已经被周围好几个村子的人熟知,她赢得了大家的敬重。
村子的路七长八短,拐来拐去,每家院子的门前都会有一条通到大路上的路。这些路都是黄土路,每年都会被大雨冲毁几次。三鬼和丈夫成了村里修路的义务工。他们总是等不到雨停,就迫不及待地查看各条土路的受损情况,等雨停后,就拿着工具把村里的每一条被雨水冲毁的路修好。最先要修的路是通往水井的路,那条路是一村子人每天必走的路,来来往往的挑水人一旦不能到水井挑回水,那就意味着吃不上饭。然后要修的是河上的那座简易桥,桥是她和丈夫前几年搬来几块大石头,间隔呈一条线布在河中,又把自家的槐木椽横上去,再铺上玉米秸等,然后将黄土垫上修建成的。这座桥每逢下雨发水,就会被洪水卷走桥面,于是三鬼平日里就准备了大量的木棒和玉米秸存起来,一旦桥被毁,很快就跟丈夫把桥修补好。
随后他们要查看几条通往山里的路,每次查看总能发现一些路被冲断,三鬼和丈夫几乎给村里通往山里的每一条路上都修了类似河上那样的桥。这些路恢复通行,村里人出山劳作就不会受阻。
有一次半夜里,突然有人敲她家的门,原来是后山里一个骑摩托的人。他不慎摔下沟里,浑身受伤,没人救援,自个儿爬上公路敲三鬼的家门求救。三鬼和丈夫赶忙叫醒熟睡的儿子,开车把人送到县医院。那个人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三鬼催着儿子跑前跑后交押金办手续,很快实施了手术。那个人被救活后,带着老婆孩子专门跑到三鬼家里感谢。三鬼笑呵呵地说,能把你救活比啥都高兴。不要谢,你也是苦命人,挣那点钱不容易。说什么三鬼都没收下那人带来的东西,相反,三鬼硬是给那人的孩子衣兜里塞了一百块钱。
三鬼是个普通的农家村妇,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在平常的日子里,她做着力所能及的慈善,哪怕一口解渴的水,一顿充饥的饭;哪怕一声倡导正气的呵斥,一记维护道义的耳光;哪怕一句暖心的话,一次叩问良心的善行。她的心灵很广阔,装着村子,装着她眼里的苦命人。
她已年近八旬,依旧手快脚快,说话讲理,受人尊敬,如今已子孙满堂。孙子们常常给她带来不少好吃好用的东西。她不等大家离开,就把东西全部拿出来,分成几份,送给村里她认为苦命的人。孙子们见她忙不过来,要替她送,她不放心,站在崄畔上一直要看着孙子们把东西送过去。
前年,儿孙开车带她到北京旅游,一贯晕车的她一路上老在呕吐。快到北京的时候大家停下车休息,她发现自己说话漏气,原来在公路上呕吐的时候,不知啥时候把自己的假牙也吐出去了。儿子回来后要给她再镶牙,她不依,说自己现在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用不着花钱镶牙。儿子执意给她重新镶牙后,她多次说,花那么多的钱镶牙,还不如给了河对面的一家苦命人,他们家掌柜的害了几年病,没挣下钱,太可怜了。
受到三鬼多年帮助的四拐子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对别人说,要是世上的人,一百个里头能有像三鬼那么好的一个,那这个世界肯定就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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