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再过半个月过了年,合子就五十一岁了。过了五十岁的人就会安静下来,那些棱角和锐气被层层加码的年龄打磨得没棱没角、没有了硬度。寒冬腊月里的合子穿的衣服依旧是刚入冬时的那身棉袄棉裤,这套衣服满是污渍,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看上去微微发亮,亮光之下的衣服表面上没留下一点洗过的痕迹。这不曾洗过的衣服对于合子来说,穿在身上更自在一些。
合子的左腿似乎有点毛病,走起路来不能与右腿相协调,导致整个身子在走路的时候向右倾斜着。他的嘴很大,从来没有闭住过。有人说他睡觉时也是张着嘴巴,哈出的气白生生的像飞机的尾气。上下两排从未刷过的黄牙从宽大的口中露出,十分抢眼地展示出他时刻都想吃东西的欲望。他的腰间缠着一根胳膊粗的布条,布条上挂着一把长把子斧头,有时候他会把斧头扛在肩上从人群中走过。他当然从不洗脸,有人说他脸上的污垢有一寸厚,有人说他更像个挖煤的。
那辆没有闸的自行车是一个收废品的老板送给他的。
他每天骑着这辆简易到只有轮子和把手的自行车到处转悠。
他喜欢冒险,在龙虎山一路飞车从山上向下飙。如果遇到障碍,他会伸出双脚,通过直接与地面摩擦来减速。有一次他的一只脚被卷入前轮,他摔下时右脸先着地,擦出半张脸的血印子。
合子的故事颇多,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颠覆着大众对乞丐的一贯认知。
早些年,合子跟着一群乞丐到处赶红白事,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有一次,在一家迎亲的喜事上,宽厚大气的事主家安排了一桌饭给这些乞丐,并吩咐掌盘者给他们上好酒好肉,管个够。这可让大伙开心极了,他们握着筷子,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眼睛齐刷刷地朝着上菜的那个方向望着,等着上菜,而十七八岁的合子则习惯性地微张着嘴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一点都不像他们那样。终于等到掌盘者上菜了,大伙的筷子在没有落稳的碟子里挑起油水滴答的菜放进自己的碗中,上来的菜等不及放到桌子上,就被抢光。
有的直接用手去抓;有的干脆离座,到半路上等菜;更有甚者将碟子抢过来,直接把菜倒进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口袋里。合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吼着让大伙都坐下。但是根本没人听他这个刚出道不久的毛后生的话,有的还骂他多管闲事。
合子提起平时走路当拐杖用的那根枣木棍扫过去,将半路上等菜的一个家伙手里的碗击落。大家对合子的这一举动感到十分意外,被击落碗的乞丐转身一拳打过来,合子躲开,然后一棍砸过去,砸在了这个乞丐的头上,他的头上顿时流出了血。乞丐们都傻了眼,面面相觑,刚才饭桌上混乱的局面一下子静止了。围观的人来了很多,事主家赶快过来劝架。合子不依不饶,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指着被吓到的其他乞丐,大声呵斥道:咱们遇上这么好的事主家,不规规矩矩坐下吃饭,还他妈的抢吃抢喝,给咱们丢人现眼!
经过这一事件,合子的地位在这个群体中顿时升高了,同时确立了他的帮主地位。从此这个混乱的江湖局面被统一了,小镇上二十多个乞丐大多数在合子面前言听计从。后来他们去赶红白事和商铺开张等事时,负责事情的总管把打发他们的钱都交给合子,合子再平均分给大家。合子给大家立下了规矩:不许阻拦迎亲队伍要钱,不许在场子上赖着不走,不许偷盗,不许没良心等。
合子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他看上去咧着嘴嘻嘻哈哈地穿行在大街小巷,其实心里明白着呢。有路人迎面跟他打招呼,他总会以微笑回敬。他骑着的那辆自行车过些天就会多一件东西挂在车上,自行车的两侧挂着小板凳、喇叭、绳子、气球等,远远看去像个走村串户的小商贩。
有一次,不知道谁给了他一个破旧但声音响亮的音响,他挂在自行车后面骑着一路狂飙,音响里发出的声音像一条带子随风而过。这下逗乐了大家,有人拦住他的自行车想把音响看个究竟,合子依旧是咧着嘴笑嘻嘻地不作答,任凭别人问这问那。这是一个充电式音响,里面储存着十来首老歌,如果打开开关,歌曲循环播放,电量足够用一天时间。城管给他说,以后不要早上起来打开,晚上才关掉,这样会影响到别人的。合子知道是什么意思,从此他尽量不在人多处开音响,也不在中午和晚上开。
合子在大众眼里的身份从乞丐渐渐转化为娱乐者。他的出现总能让大家眼前一亮,不管是他的外在形象,还是言谈举止,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与常人格格不入。而这种娱乐性不是他装出来的,是天性自带,如同隐藏在他骨子里的忠厚公正。
一个夏天的傍晚,正在河边墙角靠着墙眯瞪的合子听见河里有东西掉进去,他睁开眼看见有一个人正在河水中挣扎,赶紧起来拿起棍子伸入水中,喊着让那人抓住棍子,试图将落水者救上来。可是他怎么喊都无济于事,尽管棍子已经递到这个人跟前,但是这个人根本就不用手去抓棍子。合子急了,直接下水去救。既不会游泳,腿脚又不利索的他刚下水没多久也被淹了。河堤上面就是街道,围观的人早就站了很多,这时有几个穿着警服的人跳下河,救起了合子和那个落水者。
合子被水呛得脸盘子憋得很大,咧开的口中河水哗啦啦流出来。警察说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摆着手说不去,随即从地上站起来走了。
后来合子听说这个落水者是专门去自杀的,却被合子阻止了。有人开玩笑对合子说,你看似做好事,其实对那个自杀者来说是做坏事。合子笑嘻嘻地说,我就爱做这样的坏事。
冬天很冷,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夜里,大桥旁的自助银行里有暖气,合子就在这里过冬。白天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破被子、破衣服和碗筷装进一个蛇皮袋,放在大桥的栏杆外面,晚上再带到这里来过夜。与他一起过夜的,或者说陪他一起过夜的,是很幸运的两名乞丐。因为在这个群体里,合子的地位没人能撼动,显然,他的排行老大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的。所以说想跟合子一起混的人,必须是合子容得下的人。比如那两个跟他一起在自助银行里过夜的人,平日里都跟合子走得近,而且天天帮忙收拾铺盖。自助银行的玻璃门之间有缝隙,挡不住外面的寒风,因此他们需要喝酒来取暖,他们的酒是靠那两人白天从别人家红白事上带回来的,大多是半瓶或者更少的。
他们不一定每天能喝到酒,有酒的时候,三人拿着酒瓶轮着喝。有一个不胜酒力,喝一点就摇摇晃晃地歪头倒地入睡了;另外一个喜欢看书看报,喝酒后拿起书报要看很久;而合子酒量还可以,喝完酒后钻进被窝里瞪着眼睛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不知道啥时候入睡的他们,第二天会被银行的工作人员早早地叫醒赶走。冒着清晨的寒冷步入大街后的他们显然迅速陷入茫然之中,他们的方向从来都是迷茫的。在没有红白事的时候,下一步去哪里,谁也说不出个东南西北来,于是他们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合子有时候会来到医院的大厅里避寒。医院大厅里很暖和,他在入冬前首先考虑的晚上过夜的地方就是这里。他第一个晚上住在医院大厅靠近卫生间的那个角落,还没睡着就被赶出来了,后来才选择了那个自助银行。
医院大厅里的早上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坐在椅子上的合子猫着腰闭上眼,双手插进衣袖渐渐入睡。他的耳朵里时不时听到人们排队挂号买药的嘈杂声和急匆匆闪过去的急救室的哭叫声。他像一个老者,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触动不了他的神经,即使有人大喊着说死人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必须要将这种睡眠状态保持到自然醒。
合子腰里挂着一把长把子斧头,小镇的人大都知道他的用意。一年春上,合子骑着自行车路过街道,忽然冲出一个人,一脚把合子从自行车上踹了下来。毫无心理准备的合子被那人压在地上打了个半死,他的双腿不停地抖动着,整个身子也出现了抽搐的情况,那人把合子打得直至昏迷过去。赶来的警察控制了打人者,并叫来救护车把合子拉到医院抢救。
被抢救过来的合子转到住院部后牵动着很多人的心。有的人是出于同情去看望,有的人是看个热闹,也有的人是不声不响远观合子的喜怒哀乐。合子头上戴着一个医用网状绷带帽,透过网格可看见两块拳头大的白色纱布包扎着伤口。医生说这两处伤口总共缝了十三针。他住院期间没有亲属和朋友护理,有人想到跟他一起睡在自助银行的那两个人,问合子为什么不见他们来。合子微张着嘴笑嘻嘻的,不作答。医院里专门安排了一名护士来照顾他,每天给他买饭、洗脸,以及买卫生纸、牙缸、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合子在病床上闲不住,更不想打吊针,总是找理由要下床。一次他给护士说要上厕所,护士等了好一阵子不见他回来,出去找,听别人说见到他在大街上溜达。护士给医院院长汇报了情况,院长立即安排了几名后生到大街上把他找回来。
合子不想回来住院,说闻见医院里的那股味就很恶心。围观的人说,你一辈子不洗澡,身上的味道比医院里的都难闻。合子才不理会,他就是不想回来,说自己的伤口好了,说着就要把头上包扎的纱布撕掉。医生赶忙拦住,安慰他说再住两天就好了,就能出院。
出院后的合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长把子斧头,他把斧头挂在腰间,每天在大街上四处转悠,声称在寻找打他的那个人,要复仇。打他的那个人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发病时暴力倾向严重,会偷袭陌生人。那天合子骑自行车刚好碰见这个正在发病的人,就吃了这个亏。有人这样看待这件事,说是应了一句话:歪嘴吹喇叭,偏偏的遇了个端端的。
他带着斧头招摇过市的行为让派出所的人有了顾虑。警察给合子说打他的那个人是个憨憨,已经被抓走了,你不用找他了。
合子微张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理睬警察说的话。合子依旧带着斧头穿行在大街上,或者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到处穿梭。
后来不见那把斧头了,也没听他说复仇的事了。合子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笑嘻嘻地出现在红白事的人群中。
被定义为乞丐的这个群体,在当下的含义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的乞丐是真吃不到饭,生命常常处于死亡边缘,一旦不勤于讨吃,就会让自己的生命得不到保障。而现在做乞丐更多的原因是跟吃饭无关的,是在衣食无忧的条件下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但这只是一部分乞丐的做法而已,不是对这个群体全部适用。因此当下的乞丐有了懒惰、颓废、游手好闲的特点,形成了一种具有负面色彩的乞丐文化,由原来的被人怜悯、布施转变为当下的令人唾弃。特别是他们拦住迎亲队伍索要红包的行为已经到了令人愤慨的地步,这种行为尽管能让他们得到一点好处,但是反过来看,其实他们正在遭受物质与精神上的巨大惩罚。
而合子不这样做,他还劝阻其他人也不要这样。但是小镇的乞丐太多了,合子视线内的乞丐毕竟只是少数。迎亲队伍被一些乞丐时不时地拦住要钱,已经是众人看热闹的一件有趣的事了。合子能做到的是,只要他在现场,就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因此合子的好名声在社会上渐渐大了许多,以至于他的知名度也一再提升,他成为这个地方的一大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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